“经学者,所以经世务也。朱子道,陆子禅,皆宜罢之。复古圣明德亲民之学,讲孔门兵农礼乐之艺。令人才教之、养之、取之、任之而有其道,则累世因循末俗之弊可革,百年衰微忍辱之朝当兴也……”
再论近世法度之坏,皆因肉食者人人偷合茍容。“太(河蟹)祖为子孙后世之法,强言一字不可更改,此大谬也。盖世运进化,日新月异,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同,其施设之方亦殊,法其意而改易更革天下之事,非作聪明而乱旧章也。朝中诸臣以守常为持重,以更张为轻佻,名以谨遵祖宗之法,实不知太(河蟹)祖真意……”
余翱年少气盛,历世未深,虽极言“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维持天下”、“变法之要,首在理财强兵”,大书“不抑兼并之弊”“八股取士之弊”“府兵衰败之弊”“宦者弄权之弊”……可落实到具体问题,还是切实者少而想当然者多——但这并不妨碍他以国蠹虫豸痛骂满朝朱紫,即便是在浙东试验新政、刚刚剿灭白教的江永,也被他指斥为“几番遮掩裱糊,妄图迁延岁月,来日坏天下法度者,其此人欤”。读卷官阅毕,额上冷汗涔涔,总裁即刻将此卷捧至内阁,薛青玄拿来扫视两眼,便大笔一挥将他直接黜落。
余寔得悉原委,怒不可遏。他当面撕碎了余寔呕心写就的《儒学新义》,派人将长子送回老家,命他闭门读书三年,再赴下届会试。但余翱早对程朱那套学问深恶痛绝,逼他习读四书,不啻于坠他入无间地狱。于是马车刚出京城,余翱便趁机逃跑。他一路南下,混迹市井乡野,阅风俗,察人情,最后在母亲的家乡泉州落脚。泉州自古便是外夷、海商云集之地,余翱站在岸边,看巨鲸一般的商船破开白浪,向天海相接处浩荡游去。顷刻之间,涛澜汹涌,风云开阖,他的心中激荡起万丈豪情,三口两口吃完手里的蚵仔煎,便卷起一阵海风向城中跑去。
他走进一家钱庄,“请借我一笔钱,我想要买船出海。”
掌柜看了眼文质彬彬的外地后生,笑道,“少年家锦衣玉食,怎要去挣那辛苦钱?”
“因为我想做很多事。”
少年的神色认真得滑稽,掌柜忍不住又笑起来,“钱哪是容易挣的?买船、雇工、进货、出海——还有拜码头,每样事里都藏着大学问。你这个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怎么也得埋下脑袋,再学个十年八年!”
“那,你可以教我吗?”
隆武元年,新朝首开贡举。在泉州践行“理财为方今先急”多年的余翱北上赴考,却因父亲生怕他离经叛道再为家族招祸,竟派人将他赶出考场。余翱即恼且恨,他本为父母准备了茶叶、干货、漆盘、石雕等福建特产,转头全部当掉。因受江颢邀请,便住进了江府。江永特地接见了他,听他倒了半夜苦水,聊了半夜《孟子》,临别前,又从他的手中接过精心修订的《儒学新义》,仿佛从一位再也无心仕宦的才俊手中接过了一生的信仰。
江永又把余翱当掉的礼物全部赎回,亲自送到余府。余寔知晓了长子的心意,深埋心底的舐犊之情正待破土而出,不料阳春未暖,先被一场冰雨浇透——不久之后,内弟自泉州寄来书信,无奈的告诉他余翱已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约,答应做了师父的上门女婿。不久后,他的岳父病逝,余翱成为了钱庄新一任的掌柜。
当余寔被气得三日不能问事之时,余翱正目送着自家船队扬帆远航。白浪连海,巨鲸遥逝,天光水色填满心眼。余翱提了一篮牡蛎,从容向家走去。
他所掌管的钱庄,名叫“朱记钱庄”,是“神州金泉”的发行方之三。
失路之人(四)
“颐儿,今天和堂兄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还知道一个好去处,等月底得了假,我们再……”笑闹声“哒哒”跑进院来,陡然压低了音响。江永知道是谁家的掌珠,不由翘起嘴角,扬声道,“颂哥儿,颐儿,进来吧!”
两个孩子又“嘻嘻”笑着走进书房。
“伯父。”“爹爹!”江颂行礼后规矩地站立一旁,江颐则径直绕过书案,搂着爹爹的脖子撒娇。江永把她揽在身边,宠溺道,“今天带堂兄去哪里玩了?”
“我们去看了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回城时顺道去三山街买了糖水青梅和杏脯,”江颐打开搁在桌上的纸包,捡起一枚杏脯递到爹爹口中,“好不好吃?”
江永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刚点了两下头,颐儿突然双手捧起他的脸,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爹爹这几天又没有好好休息,你看,黑眼圈多重!”
“那今晚便好好休息。”
“说好了哦,骗人是小狗!”颐儿认真道,“听华安伯伯说,兄长他们已经脱离险境,与顺朝太子成功会面。相信不久就能将国书交给顺帝,平安返回京城了!”
“但愿如此吧。”
“我和堂兄今日去大报恩寺上香,还请佛祖保佑了兄长和世叔他们出使顺利、平安归来——大报恩寺很灵的,爹爹你就放心吧!”
“好,爹爹放心,”江永捏住纸包的开口,放到女儿手中,“小花猫,快回房擦擦脸,换件衣裳,一会儿我们就要吃晚饭了。”
“那我先把果子拿给娘亲尝尝,再回房间梳洗!”
“好,乖。”
颐儿调皮地福了福身,蹦蹦跳跳地向后院跑去。江颂拱手也要告退,却被江永叫住,“颂哥儿先别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