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蜀川钱庄”虽称“钱庄”,却是江永在四川平乱、安民、施政所依仗的重要部门。江永走后,赵煜阳继续用它来主持田制改革——收买官绅家中超过一百亩的耕田,低价租与流民耕种,常平仓重设,水利兴修,矿藏开采,物资收购等事项。为了进一步融通资金,钱庄开始向民众提供用于重建家园的低息贷款及税银代付服务。等到岳维申因身患消渴症隐退,将钱庄的管理权交予长子岳方誉,蜀川钱庄已褪去官府属性而渐变为一商业机构,它在湖广荆州及云南大理开设分庄,因承办军需调运及对缅贸易而规模陡升。昔日岳维申很谨慎地将钱庄置于四川巡抚衙门的完全管控之下,如今新一代人掌舵,却千方百计地想将钱庄驶离官府的码头,谨防从岸上伸来的无餍的脏手。
“自负盈亏,固然铢两计较而多清廉,借贷谨慎而少坏账,然则嫌贫爱富,趋利薄施,与短视商贾何异?”江永对此大感不满,在寄给赵煜阳的书信中写道,“若要发财,贷出一笔款项,让他自做去。百姓之血汗至可深怜,万不能谋于私利,切记切记!”
前几日董齐从云南寄信来,说用存于蜀川钱庄大理分号的资金,已在边陲山乡建置县学若干。江永闻知,心下稍有宽解。
隆武四年,佛郎机人继万历三十一年、咸嘉十二年后再次屠杀吕宋华民,当被万历称作“弃之无所可惜”的漳、泉商人并不抱希望地前往南京求救,却没想到朝廷竟果真为这些“弃家游海”的商民兴动了兵革。
彼时朝中正全力组织北伐,兵马、军械、粮草大率聚集于江北,可大宣依然决定出兵东洋,保护子民、财产及边境安全之外,也因隆武君臣在面对东北、西北两方压力下,愈发重视对东南陆海的经营与掌控。咸嘉十三年以来,黄家世袭福建总兵之职,如今黄鸣已老,统领军队的是他的二弟黄勋。朝廷为防黄氏一门独大,有意在兵马和物资两方面进行掣肘:一则,命黄勋与浙江总兵俞襄合击夷军,前者只负责海战,不可登岸,俞襄则率兵马突入吕宋,击溃侵略者,保护华人安全返乡。二则,一应军需物资,不直接拨予福建水师或与黄家关系亲厚的福建巡抚衙门,而是让泉州的朱记钱庄代为采购。朱记钱庄在与朝廷的此次合作中迅速积累了大量财富,一跃而成为闽广地区仅次于黄家的第二大商铺。
吕宋海战历时一年有余,以佛郎机人交出战争首恶、送还掠夺财物,并立法保障华人权益而告终。奉天门外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金鼓之声,彻于大内,却无法驱散空中的那抹暗云——景朝趁大宣无暇北顾之际彻底击溃关宁防线,周绪先率部下东逃朝鲜,听闻景使上岛,知朝方必定妥协,又仓皇南下,退居山东登莱。宣廷命浙江水师北上支援,协助周绪击退萨军、立稳脚跟。为了表示对大宣的矢志效忠,周绪将独子周琛送往京师为质,江永怜爱小儿,每对他百般照料。
周琛今年刚满十二岁,前几日来看世叔,在江永的书房里左翻翻,右看看,忽而从角落抽出一本《儒学新义》,扫看两页,哈哈大笑起来,“世叔,这个叫‘余翱’的人口气真大!”
很少有人敢乱动元辅的东西,更别说在他的书房里大喊大叫。然而江永不以为忤,只笑着对少年解释道,“他是余寔伯伯的儿子,写出这本书不久,就考上了当年的会元呢。”
“这么厉害啊,”周琛仍有些疑惑,“可我怎么没听江颢哥哥说起过他?”
余寔长子余翱,少有“神童”之名,五岁能吟诗,八岁通经史,到了十二三岁,任西席随意拈出一八股题目,援笔成章,便是字字珠玑,理真法老——如此俊才,登科入仕本当易如反掌。然而弘光七年,当坊间所有人都认为他将连中三元,为天下学子之表率,余翱却破天荒地成为了三百年来殿试落榜的第一人。
当届殿试的读卷官与余翱的同窗好友却心知肚明,他的黜落并非意外。
余翱,字向荆,荆国公王安石的“荆”。
因熙宁变法潦草收场,世人待荆公甚薄。分明是两党相争,昏君误国,一干宋臣却为尊者讳,将国事之衰亡归咎于安石“剖克财力”、“扰民致乱”。及至南宋,理学宗师朱熹为后世立论,言其“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奸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注4)”。这一论调随着朝廷对程朱理学的尊崇而被推广,以至于在当朝许多儒生心中,安石之奸邪,几可与王莽、曹操、司马懿、朱温同列。
但余翱并不这样想,正相反,他对王安石推崇备至。
在答“问治平之道”的殿试考卷上,他公然摘取荆公《万言书》中“变风俗、立法度”六字开篇,先论近世风俗之弊,实本于理学之兴。“孔孟之道,在乎平实卑近之日用,不在乎幽微高邈之虚言。朱子并《论》《孟》《学》《庸》为四书,譬如鱼目混珠而伤珠玉之洁。圣贤之学,知行并重,未有惟言知而遗行者。《大学》云自知止而后定、静、安、虑而得之,则一知字直贯到底,便已了毕,全无所用其行(注5)。《中庸》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则句句虚言,尽失圣贤之教——中和未致,天地万物将不位不育耶?中和既致,天地万物如何位如何育耶?此非虚无而何(注6)?至于陆王心学,弃圣绝智,只当合眼低眉,参悟而已。荒唐无稽之言,臣不愿引之以污圣听……昔夷甫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然祖尚浮虚,说空终日,坐令刘渊、石勒辈破坏天下。清谈之害固已明矣,后人识之,安不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