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江帆便顶着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到杭州的鼎丰钱庄去做了学徒。
三年学徒生涯倏忽而过,顺利出师的江帆提着几大篓螃蟹回到留都。螃蟹宴上,望着长大成人的儿子,欣慰的光芒掩盖了江泰的满脸风霜。他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下别人的敬酒,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江帆搀扶父亲回到卧房,照顾他安稳睡下后陪娘亲说了会家常,见日近黄昏,忙又钻到江颢的别院,随他招待前来饮酒赏月的好友们。
“阿帆忙了一整天,怎么不早些休息?”
欢宴已散去多时,江帆笑着走进书房,把姜茶端到江颢面前,“螃蟹性寒,少爷喝点姜茶暖暖肠胃吧。”
“多谢了,”江颢搁下画笔,捧杯笑问,“看到摆在你房里的胜金黄了吗?”
“江帆还没来得及回屋……”
“等你回去后可得好好欣赏,胜金黄条梗纤弱,难得团簇,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它培植成功,”江颢有意邀功道,他喝了两口姜茶,见江帆仍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疑惑地开口,“阿帆,你是有事情找我吧?”
江帆讪讪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少爷,这是鼎丰钱庄卢掌柜托我给您带的信。”
“给我的信?”江颢拆开信封,一张千两的庄票抢先掉了出来。他吓了一跳,“这如何使得?”
“卢掌柜想委托少爷设计一套钱票。少爷丹青妙笔,一副扇面便值千金,区区千两银票,不过押金而已。”
江帆的恭维点到即止,并无谄谀之嫌。江颢听后只是笑笑,待读完整封书信,神情又严峻起来,“还请阿帆教我。”
失路之人(三)
江帆早为此问准备多时,“自赵文忠公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近百年来,不唯便民,抑且革赋役不均之弊,然则地分南北,北方田瘠银荒,不堪折征雇役之费,民分农商,商贾脱田逐末,无受地银差役之劳,此条鞭之不平之处。况其规制顿紊,行久弊生,近年来,有百姓既折白银而催科如旧者,有官吏增减洒派而百般刁难者,至于最苦百姓之事,乃在于白银本身,”他有意顿住语气,见江颢面露好奇之色,方继续说道,“少爷应知,大宣所行之白银者,非产于本土,实赖于东洋。今东瀛闭关,吕宋多衅,白银输入大减,以致银贵物贱,百姓终岁勤动,难以数石之粟、数匹之帛换回一金。何况银益贵,则豪右之藏益深,银愈缺,则日用之货愈贱,折色之办愈难,而豪右者又乘其贱而收之,时其贵而粜之。如此,则银之积在豪右者愈厚,而银之行于天下者愈少,再逾数年,真不知其又何如也。”
“纵需调和以外物,铜钱亦可,何必行钞用券,以片纸换百姓之金耶?”
“如何是以一纸易一金?卢掌柜所谓之‘钱票’,譬如唐之飞钱,宋之交子,百姓轻赍往来,无远致之劳,若遇异地用钱,又可合券以兑换金银。况其质廉易造,既无深藏民间之患,又可舒夫银钱之力绌,何乐而不为?”
“正因我知交子之弊,故在此犹疑耳,”江颢眉头微蹙,“前宋四方多故,常以便宜增印钱引,补助军食。初为行权,后则习常,且朝野皆视纸钞为暴利,不唯官府逐年添印,民间伪造者亦所在多有。至于宋末,钱法大坏,楮币折阅日甚,以致米斗千钱,道殣枕藉——衰朝烂额边衅之际,实内里已朽烂蛀空。”
“钱楮皆无用之物,唯民使之以通融流转。官府超印之过,岂在于纸乎?”江帆微微一笑,“元辅整顿钱法,数年难见成效,皆因先时积弊太多,早令劣币泛滥,私铸猖獗,今纵收天下之铜制为良币,亦难济前所不及者。何况钱不可多,多则铜轻银重,银不益增而赋则加倍,生民困苦,犹胜往前。”
见江颢抿唇不语,江帆又保证道,“宋末楮法积重难返,皆因官府难遏贪欲,以泛料夺百姓之财。今之钱票,乃四家钱庄共发之。一则明书额数,以杜超发,二则多用印押,以防伪造,三则隔年换界,以稳钞值,有同行监督之规,无官府强制之弊,百姓信则用,不信则弃,安与前宋同日而语?”
江颢没有回应。他将手指按在庄票上,缓缓推到江帆面前,“此票我不能收。”
江帆还想劝说,被江颢摆手打断,“此事我需与父亲仔细商议,无论可否,皆分文不取。”
江永的手边是一沓钱票。
大宣宝钞之不行也久矣。那些没有钞本、额限,不行回收、倒换的桑皮纸,只凭君王的意志强力推行。太(河蟹)祖朝回收民间金银,成祖朝五伐鞑靼、迁都北京、七下西洋,皆靠宝钞掠夺百姓财物。至于成化、弘治年间,一贯文钞只值铜钱二文,宝钞之轻不能市易,复以白银与通宝相权而用。万历初年,首辅赵涉川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合并赋役,通用白银折纳,而铜钱仅为小市之用,不再入于贡赋。事后观之,此举虽一时提高了行政效率,但朝廷将利权让与市井,尤其是江南从事采矿贩海的富商大户,一则失因钱制用之力,迨国用告绌,只可以加派、掠夺伤国之根基,二则令民众售布帛、菽粟以纳税银,岁丰则谷贱伤农,岁贫更有卖儿鬻女之悲,三则富商、权贵大肆积银,不唯启盗权之衅,更令奸富者益以富,朴贫者益以贫,其为毒天下之烈,莫此为甚。近世以来,国中之银在民间者日消日耗,折银之害日彰日显。兼又市井流转之白银形制各异、成色不一,争执欺诈之事比比皆是。以钞代银,似已成为兴利革弊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