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陈防御使路经凤翔,可曾见到使团的护卫?”江颢冷不防问道,“彻夜乱战,想必伤亡离散者不在少数。还请贵朝张榜召集、妥善安置,另为殉职者置棺收殓。待来日功成归国,宣人一个都不能少!”
“当时在下急于赶路,只在馆舍里转了一圈就出城了。不过太子洗马张化鹏在凤翔善后,他是心细之人,应该已经想到这些,”陈靖回应道,“如果二位还不放心,待会我亲自派人传信,把江编修的要求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
“多谢!”江颢拱手表示感激。他斟酌一下词句,又问道,“昨夜纪晃设鸿门宴欲杀我等,幸有席间五位歌女相助,方能早有提防,逃出生天——不知她们可曾顺利脱险?”
馆舍内只有五名女子,原是极好辨认,若没有她们的踪影,正说明已趁乱逃脱。江颢见陈靖面露为难之色,顿时如坠冰窟,他还想继续询问,却被陈防御使的叹声打断,“江编修,”他沉声央求道,“莫要再问了。”
隆武六年,当战争的愁云笼罩在江南与吕宋岛的上空,两颗微星正掩在南海的硝烟后,兀自闪耀着崭新的光芒。
这一年夏季,福建海澄县贡生许望的第一部译作刊刻发行。许望出身当地商业望族,家资颇饶,自十六岁考中秀才后,二十余年屡试不第。眼见自己双目蒙,两鬓添霜,他终于断了科举入仕的心思,仗着粗通番语,毅然踏上家族走私的贼船。
福建地处海滨,这样的家族不在少数。许家有福船十余艘,每借助海上汛风往来穿梭于漳州、东瀛、吕宋之间,用茶叶、瓷器、丝织品换回珍贵的香料、宝石和白银。然而由于贸易冲突,宣人同红毛夷、佛郎机人的关系持续紧张,兼之东瀛推行“锁国”政策,限制优质白银出口外邦,他们贩海的收益逐年下跌,开辟西洋市场成为家族发展的唯一选择。“亚齐(注2),西洋之要会,往之必有大获。”二百年前的三宝太监已在惊涛巨浪间画出金色的航道。许望以通事的身份登船,自信地以为只需将番语连同货物一道贩卖,就可以在古所称“金洲”之地挖掘出属于自己的黄金。可惜天不遂人愿,佛郎机人控制了满剌加海峡的所有贸易,对大宣商船极尽冷遇贬低威胁之能事。堂兄许骥不甘货品被贱卖,执意继续北航,穿越榜葛剌海,前往传说中财货堆积如山的苏拉特港。
许多年后,许望才知道堂兄当初并非向壁虚构。只是当时榜葛剌的海盗太过猖獗,满船的硝烟遮蔽了他的双眼,枪炮与喊杀声填满了他的双耳。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仅无法守船御敌,还因遭受重创不得不上岸休养。
那真是一趟艰酸的远航。许望伤重在床,在同伴的垂泪叹息中点清船员的伤亡和货物的丢失,还未恢复体力来物伤其类,又惊闻佛郎机人在吕宋大肆屠掠宣人的噩耗。堂兄再不容他安心养伤,而是立即抬着他去见孟买当地的领事。他们将剩余商品打包低价出售,用帆船交换马匹和火枪,作为沿陆路返回国中的物资。五百余日晓行夜宿,许望被风霜磨烂了皮肉、血汗泡软了筋骨,时而病重昏沉,时而狼狈逃亡,满心忧惧之时,独有手边的一卷书册给予他零星快慰。那日他在孟买街头闲逛,机缘巧合下邂逅此书。满篇番语,记叙着欧罗巴人的春秋和战国。许望被那些诸侯国间的合纵连横深深吸引着,他熟悉地看到大国成于韬晦而覆于扩张,小国倚势自保而在劫难逃,贵族酿成之危局,百姓挽之,英雄造就之时势,毁于愚顽。许望奄奄一息地回到家乡,再一次永别梦想,去义学里做了名教书先生。讲学之余,他将此书翻译并整理成册,在好友的力劝下,委托书坊刊刻出版。
跌宕起伏的异邦史诗,远不如《三国》《说唐》为人耳熟,结局处波涛未平,乱局尚在,甚至难算作一部完整的作品。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本销量不佳的演义将在未来掀起强劲的飓风,驱策着新一代青年去拆毁千百年来加诸华夏大地的樊笼:他们厌倦了俯首帖耳、仰人鼻息,恰逢其会地将目光转向这样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中,朝廷听于众庶,律法一视贵贱,有德才者居于高位,不因出身寒微而遗于下流;在这个国家中,诵书声不绝,论辩声不绝,习战声不绝,升斗小民知仁义礼信,王道天理,青衫书生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在这个国家中,车马驶于四方,百货积于市廛,人人乐生而不竞奢,悦豫而不纵逸。他们健康,明智,互相尊重,他们将个人的生命与国家的繁荣紧密相连,用坚固的城墙、巍峨的庙宇和飘扬的帆船高唱对自己与祖国的赞歌。
新一代青年发现了这个国家,于是开始渴望,他们渴望,于是亲手建成。
这本许望翻译的书籍,被他取名作《伯罗奔尼撒》(注3)。
同年中秋,江帆回到南都。
当初“妖书”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幸得江湖人士相助,幕后黑手才最终落网。江帆因此大受鼓舞,央求江永多日才经由陈公明进了北镇抚司。被呼来喝去几个月后,又说什么都不肯去了。“镇抚司里的气味太难闻了,我受不了。”他向江永解释道。又羞又恼的江泰听了,当场扇了儿子两个耳光。
江永用目光拦下江泰,问江帆道,“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学经商,挣钱报答老爷夫人和爹娘!”
“看看,还是个孝顺孩子嘛,”江永笑着看向江泰,“这样好的孩子,我就再想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