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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1章(第1页)

“那当然并无意义。”沈安颐如实道,“咬一口,会满嘴血。强吞下去,要坏肚子,甚至死人。因为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果仁。”

“陛下所言极是。”梁悬黎微微一笑,“教化是为了成人,人者,仁也。可人们总常以为仁义是外来的东西,于是那样的教与受教就成了纯然的负担,并且它的目标总是不可企及。因为人只能相信他本就相信的,也只能成为他本来所是。”

沈安颐静听不语,眸中渐露精光。天边的霞色已然收去,她心中的火光却弥漫开来。

改变地图的疆界当然是种伟业,可是,若与改变世人面貌的成就相比,那光辉也就暗淡了几分。统合了的国土可能再次破碎,人心上的辙痕却难以磨灭。前者是帝王的事业,后者是圣贤的功勋。沈安颐的勃勃野心在于——她两个都想要。

“先生所言,令本王耳目一新。但既然人有重重的壳子,每个人的壳子还都不一样,那要如何破呢?”

“人虽各不相同,但皆有义心。”梁悬黎道,“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都是如此,只在显露的多寡。延陵季子不受吴国,而讼閑田者惭;子罕不利宝玉,而争券契者愧。世人知季子子罕之义,却不知讼田争券者之义。若非有义心而知耻,则不能惭之愧之。若使无耻者闻二子之事,不过窃笑而已。”

“这一点细微义心,便是教化之机。”

沈安颐心花怒放,噙笑起身,向梁悬黎盈盈一拜。梁悬黎赶忙避开:“陛下这是?”

“先生所言,与本王不谋而合。”沈安颐道,“本王久觅贤者,欲行教化大事,可惜多不中意,幸而今日得遇先生。不知先生可愿与本王同归临臯,共商大计?”

梁悬黎愣了愣,随即退后半步,深深一躬道:“多谢陛下厚恩,但悬黎归田已久,不识朝堂事务,只好辜负陛下。”

沈安颐笑意褪去,静默了下来。

“本王知道……”她轻轻开口,带着遗憾的语气,“昔年与容国决战时,为了取胜本王曾略施计谋,不料却令先生蒙受冤屈。倘若先生为此记恨,本王不敢辩白,只请先生为天下计,给本王一个弥补的机会,不论何种要求,只要先生提出,若无损于昭国,本王必尽力办到。”

梁悬黎一时无言。

沈安颐仍旧望着他,目光专注而坚持,梁悬黎看得出她郑重的决心。

“陛下多虑了。”须臾,他叹息出声,“在下自然知道情势所迫,陛下身为昭国之主,有自己的立场。何况陛下若真欲置我于死地,当初又怎会派上官大人前来相救?在下并非为了那件事记恨,而是……另有顾虑。”

沈安颐听说他不是记恨从前,稍感安心,便问:“先生有何顾虑?”

梁悬黎默然片刻,不答反问:“陛下名讳中,有一个‘颐’字,易卦之中也有一个颐卦,陛下可知此卦的含义麽?”

沈安颐年少时曾被上官陵教习经典,《易经》作为儒家六经之一,当然也在讲授之列。就算没能熟通精微,只问基本卦意却也还难不倒她。

“颐者,养也。‘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对人君而言,应通过养用贤人安民治国。”

“陛下说得好。”梁悬黎语带赞许,“对陛下来说,确是如此。只是对在下而言……”

“‘安身莫若不竞,修己莫若自保。守道则福至,求禄则辱来。’从前容国危患,四野多苦,在下身为大夫,不敢避世自全,谁知事君太难,虽朝夕惕厉,终不免于刀斧之祸。如今陛下域内安宁,朝中人才济济。悬黎在山隅之中,亦得安养残年,又何必汲汲求禄,自取其辱呢?”

沈安颐驻目看着他,顷刻,幽幽地道:“先生何以认为……立于本王的朝堂中必定是取辱呢?”

“其实先生的顾虑,本王略能体察。先生节凛冰霜,名高白雪,先已仕于容国,若再为本王效力,恐有贰臣之讥。”

见她已然识破,梁悬黎不禁笑了:“既然陛下明白……”

“我既明白,又不明白。”沈安颐道,“先生仕于容国之时,可谓命途多舛。容国灭国时,先生也已罢官。何况我朝中文修年大人,亦是从容国投效而来,他与大人,似乎也是知交?”

那是不同的。梁悬黎想,修年与他不同,他逃奔昭国时,乃是生死逼切,情势紧急,况有王叔冒死送信,望他随上官陵离开,既托庇于昭国,当然也就只好仕于昭国。而自己如今既无促迫之势,也无必报之恩,如何能与修年相比?

沈安颐见他不答,只是垂眸沉思,便长叹道:“若先生果真十分不愿,本王也不会强逼。只可惜列国相争纷扰至今,纵使兵戈暂息,若不能安定人心、化成天下,又能保得多久呢?本王实在不知。今日承蒙先生教诲,这点薄礼权当谢意,还望先生莫弃。”

梁悬黎注视她良久,直到星月已明。

“陛下乃圣明之主。”他的语气平和如故,却有一种特别的沉重感,“既然陛下意在永安,悬黎不才,愿为陛下一尽绵薄。”

沈安颐转悲为喜,起身拜谢,却在走出院门时闪过一念疑惑——梁悬黎接受招揽时,脸色虽是微笑,却分明显出一种悲辛。难道做自己的臣子真有这麽可怕麽?

沈安颐想不明白,或许连推荐他的上官陵也未想到,但梁悬黎知道。

梁悬黎知道,当他选择接受这份荣宠时,也就同时选择了一个悲惨的命运,一个独属于志士的困境。从今以后,那些宁静的幸福,那些单纯的欢乐……都要离他远去了。不论他后来在容国如何不得志,最开始也毕竟是先容王赏识他、奖携他,自此,效忠容国便成了他的初心。容国既灭,他作为遗臣,本当从此不仕,而他却接受了昭国女王的招徕——无论有多迫不得已,他也不能否认这是非义,何况并没有那麽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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