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彦本觉自己清醒,却又难以一言两语说清,只道:“或许正因为这个人反常得坦荡吧。”
乐孟不懂,难道反常得理直气壮就不可疑了?但他从不质疑自己主子的决策。想了想,问起另一桩要事:“那,福宁公主与刘家的亲事……”
乐孟隐隐感觉,既然陛下春秋不长,那么若有位如刘希恕家这样、三代在皇城禁军中任职的姻亲,对自家殿下所图之业在某个时刻或许会起关键作用——可是公主已表明不肯,此事难办。
萧彦略顿了顿,无奈而笑:“也罢,希恕倒也明事理,只是此后难免与他疏远;哼,便宜了那叫刘甲的小子!”
乐孟吃惊:“莫非真将公主下嫁个名不见经传的卫士?刘希恕好歹是五品典卫;可皇城内外禁卫大小官职,从未听过有叫刘甲的。”
萧彦摇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既是想嫁,便由她自己做主。明日便派人去,先寻到刘甲再说。”
定案
猎场白牛一事由刑部主审,礼部及恩义堂也参与其中。刑部侍郎俞进与礼部侍郎曾贤亲自拜访恭王府,征询萧彦与谢承泽这两位亲历者的证言。
萧彦早与刑部熟稔,命在花园内备茶接待,因随意而显出亲厚。
俞进与曾贤一身官服一丝不茍,远远行来,园中倒无名贵花草,这时节,只见报春花烂漫无边。
小池边,谢承泽穿件靛蓝衫子,寸宽红发绳束着高马尾,虽坐于轮椅却没半点老实,拿石子一个个打水漂;恭王身着身家常淡紫棉袍,立在一旁,兜了一手帕鹅卵石供他取用。
阵风来时,金黄花瓣纷纷飘飞落于绿茵碧水。花下两人衣袍鼓风,相视而笑,美若画卷。
曾贤不禁低声赞叹:“真真一对璧人!”
俞进年纪不大却一贯古板,此时难得几分活泼,揶揄道:“当初二殿下成婚,礼部装聋作哑,连个观礼主持之人也未安排;怎么如今曾大人又有此一叹?!”
曾贤讪讪干笑:“首阳虽历来都男风不绝,但都是勾栏间逢场作戏;可皇子迎娶男妻,大魏朝闻所未闻。祖制并未禁止,那是因为根本没想到子孙后世会有此惊天之举——可这成何体统?!按说皇子大婚该由礼部操办,可这叫咱们如何办?——以上是台面明摆着的;可私下和你俞大人说么,自然不掺假。”
他语气亲近,见仍俞进面无表情,胳膊肘捅捅他:“愚兄同你说真心话,别总板着脸跟谁欠你钱似的嘛。老弟见识不凡,早早得恭王殿下赏识;你虽为人古板,不想却去了那日婚宴,愚兄佩服。”
言下之意,你俞进人前板着张脸、实则早站队恭王,连满朝官员都避之不及的婚宴也舍下脸皮肯去。
俞进知道解释无用,索性不多说,只道:“法不阿贵。”
回想起那日恭王府婚宴,身着大红喜服的两个男子相互携手,对着寥寥无几的宾客笑得若无其事,不由心酸又艳羡:像大多数人一样,俞进直到新婚之夜才得见妻子,之后生儿育女,也算琴瑟和谐,本不懂恭王为何荒唐至此;他之所以出席,全因共同办案时钦佩恭王水火不避的作风。但当时见到一对新郎相视模样,忽然就懂了——
身为整日见识黑暗的刑部官员,俞进本能地偏爱纯白光明的东西。不过他明白,世上珍贵之物很是稀少,并非人人都能拥有,甚至有人终生也见识不到;既然他见到了,难免想贡献一份善意。
曾贤见他态度生硬,自己无趣,幸而恭王此时已向他们招呼,忙迎上前去。
一番寒暄之后,俞进便细细问起当日两人射倒白牛情形,同时也禀报审理进展:“调查审理至今,自宫中骏院、至御用猎场,上下人等,前后三日,全未有过异常之举——莫非真是哲伦使的犬戎邪术,要加害五皇子?”
萧彦摇头:“你俞大人明知不是如此;若生生推到哲伦身上,北境草原难免生灵涂炭。”
俞进为难:“可若无其他线索,哲伦难辞其咎。”
谢承泽表示想不通:“按常理,牛确实不怕小孩,可细一回想,当日我这边两个小孩躲在大人身后玩耍,那牛仓促奔出,头顶的铃铛帕子只怕还晃着眼,却眼不见地直冲过去,实属蹊跷。”
一语令俞进心中触动,敏锐道:“白牛本是作为吉兽供人猎杀,身上头上都裹了祥瑞图案的绸布——绸布铃铛都已一一检验,并无问题;只是小将军此言,下官忽然想到:若是当时那牛被半遮了眼呢?”
谢承泽补充:“据我所知,若是牛看不见攻击对象的脸,便以为对方高大无比,不敢轻易招惹。”
俞进脑筋转得愈发快:“反过来说,那畜生若看见了人脸,便判定对方矮小,因此胆敢冲撞——”他拿起杯盖,半挡在眼皮上比划示意:“若是帕子边缘下垂、挡住它的上眼睑,它视野中便不见高处、只能看见在场小孩的脸——以及坐在矮处的人的脸。”
他深思着看向谢承泽。
当时嫔妃们虽也安坐,但座位都布置在离地半尺的木台上;坐在矮处平地的唯有侧边轮椅上的谢承泽以及旁边的康王。
俞进思忖着分析:“那时大家都是叫着保护康王,看似白牛确是直冲康王而去;但是康王殿下那时只是偶然去与小将军叙话,且康王虽病、却行动自如,此招对他并无用处。”
俞进边说,便盯住谢承泽,不错过任何细微表情。
谢承泽先是疑惑,随后释然:“如此说来,那便根本无人暗在中谋划:白牛被人追逐驱赶间,帕子滑动垂在眼睑,因此只看得见矮处的人脸,莽然胡乱冲撞——只是恰巧场中只有五皇子最矮,被它看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