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苦笑,“怕那老头子念念不忘的,是我泡的茶。”我借着小白的臂力起身,回头看了眼已有醉态的诸儿和姬允,便随他去了。长得老态的人就有这点好处,年轻时候是这副模样,上了年纪还是这副模样,反倒显得后生。我上前一福,喊了声“先生”。从烁水一路至此,只觉事过境迁,唯有这两人,还能让我感到些许亲切。“不敢不敢。”鲍叔牙示意我起身,三人又坐在一处。几句寒暄过后,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先生,奚地之战,鲁国虽败,但齐国怕也战得惨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又不要钱,又不要地,到底要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死谏了三个朝臣,劝也劝不听。”小白撇过脸去,悠悠道来,好像事不关己。“我?”我回头看了眼主座上的诸儿,见他醉眼迷离,刚从王姬的颈窝里退出来,又拉着姬允豪饮。我嗤笑一声:“为我?三哥怕是高看我了,这搅乱天下的罪过,我桃华,背不起。”“你以为大哥娶王姬为了什么?”小白也从诸儿那里收回视线,还想往下说,却被鲍叔牙打断:“公主,您要愿听老叟一句劝,还是和鲁侯回国去吧,从今往后再别见主上的面了。只怕这场杀戮还没有完结呢,现在离开,为时未晚。”我不明就里,想继续追问。果儿急急跑来,冲着前方女子唤道:“公主,公主……”那姽婳女子转过身来,却是连妹,朝果儿尴尬一笑。果儿吐了吐舌头,躬身万福,“是连夫人啊,果儿认错人了。”连妹轻掀嘴角,还是难掩一脸愁云,想必这几年过得也不适意。我唤道:“果儿,你找我吗?”果儿闻声过来,俯身道:“公主在此处啊,那连夫人身形还真是像您。宴要散了,主上找您回驿馆呢。”我应了一声,起身告别小白和鲍叔牙,又往主坐去。诸儿整个人跌靠在王姬身上,拉着姬允的手,道:“大哥,小弟洞房花烛,就不多留你了。”“连妹,连妹!”他又大喊,连妹碎步跑来,跪在诸儿面前,“君侯,妾在此。”“你不是说和公主姐妹情深,央我留他一晚叙旧吗?你自己和鲁侯说吧。”连妹低着头,并不吭声。诸儿又贴近姬允小声嗫嚅了一句,像是后宫争宠之类的话。姬允已醉得不轻,含糊道:“那就让桃华留下陪陪连夫人吧。”诸儿对身边阿费道:“带公主回昔日守闺之所吧。”复又揽着姬允的肩头,一手收紧王姬的腰枝,笑道:“大哥放心,明日我就将夫人送回。今日良辰好景,小弟已有美人在怀,又岂敢忘记大哥。”诸儿击掌,适才献舞的八名美女齐刷刷跪在姬允面前,娇声唤了句:“君侯。”阿费伸手引路,我不再看他们,扬着下巴,随阿费走下台阶。看见远处小白朝我摇头,我佯装不见,径直往殿外走去。不管诸儿想干什么,我只听他亲口解释。――――――――――――――――――――回宫的路我最熟悉,也无需他人指引,果儿和阿费紧紧跟在我身后。出了正殿,路越走越荒凉,整个后宫,就只有通往桐月宫的方向还点着稀疏的灯火。我并未在意,昔日幽闭其中,父王后宫的花锦世界早就模糊在我的记忆里,仿佛这里本该如此。我捏着汗湿的拳头站在宫门前,直到此刻,才有回乡的怯意。两柄长矛挡住了我的去路,守门的侍卫道:“主上寝宫,岂能乱闯?”阿费喝道:“大胆,主上吩咐公主来此等候。”我步入桐月宫,本以为此处早已荒废,却见院中枝繁叶茂,花团锦簇,一汪活水,汨汨地流淌着,一如儿时。屋子里纤尘不染,兽炉里燃着龙涎,案上茶水尚有余温,榻前立的屏风,正是半夏所赠的桃花美人图。我缓步其中,用指尖触碰所到之处。榻上放着诸儿的月白长衫,我还记得那天,也是他大婚,穿着这件衣服,在深夜里爬我的窗户。深埋心田的诸儿再次鲜活起来,我置身其中,仿佛从未离开。果儿和阿费不知何时退去,我闻见身后淡淡酒味,糅杂着安神草的香气,却不敢回头。一双结实的臂弯将我紧紧缠住,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桃华,你终于回来了。”温热的唇覆上我的唇,我接过他嘴里的杏脯,带着酸酸甜甜的味道。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本想质问他究竟要做什么,却再没有开口的勇气。那一夜,我一直伏在诸儿的怀里,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诸儿问我:“这十几年,你到底是攒了多少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