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朕不喜欢这篇文章。
「晏子侍奉的国君死了,晏子却不肯殉难,还要长篇大论地挑剔君上的不是。天底下有如此为人臣子的人么?
「可随着年岁渐大,朕渐渐觉得,他就如同《晏子不死君难》中的晏子……他只会挑剔朕的不是。
「他挑剔着朕的不是,还霸占着朕的一切……朕是皇上,朕不能够容忍。」
我沉默地听着,应答不了他任何话。
这就是我父亲一手教导出的好皇帝,倘若他泉下有知,不知要作何感想。
「可朕还是常常梦见他……朕以为朕终于摆脱了他,但很多时候朕却发现,朕越来越像他。」
不像,一点都不像。
差得远。
「而且有时候朕会恍惚间惊觉,即使他再也不可能活过来训斥朕……朕却还是那么惧怕他……怕他指出朕的错处。
「可朕必须扫清一切障碍……朕不歉疚,半分都不歉疚。他早应该把一切还给朕……
「刚看见你的时候朕就想起了他……那时朕如同着了魔一样觉得可以把一些东西补偿在你身上,可朕又不愿见你这双眼……痴人说梦罢了。如何补偿得了呢。」
当日在德妃宫中他的无故动怒有了缘由。当我用这双眼睛盯着他时,他看见的不再是我,而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幽魂苏白珽,幽魂占用了我的双眼,用他无比熟悉又无比惧怕的眼光幽幽地盯着他,无声地指出他的错。他绝不认错,更不会在苏白珽的注视下认错,所以冤了我也就冤了,他再也不想看见我,绝不在我的注视下承认他错了。
这时候我头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那么惧怕,亲手毁灭,却又始终无法摆脱的人。
如果让他知道苏白珽的女儿就在他身边,还怀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带着苏氏血脉,是苏白珽的外孙,不知道他那时会是何种反应?
怒极惧极?
我突然就喜欢上了肚子里这个孩子,太医说这一胎是个皇子。
我要这个孩子当皇帝。
我要这个身上流淌着苏氏血脉的孩子当皇帝。
然后在皇上弥留之际,我会告诉他,你将要把你的江山交到苏白珽的外孙手里了,如果苏白珽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一想到将有这么一天,我突然觉得宫里的日子变得有指望了起来,我突然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
我等着这一天。
皇上酒醒之后就忘了头天晚上说过的话。我也不知他是真忘了,还是不愿想起来,总之我们默契地不再提。
五月时,我行动已经很不便了,越来越少走出宫门,睡得越来越早。某天我正睡着时,侍女叫醒我,说马公公身边的人来了,一定要见我不可。
她始终觉得马公公对我是有恩的,所以把话传得十万火急。我让她把人带进来,我认出那是马公公总带在身边的一个公公,掌着司礼监的。
他见了我便哭丧着一张脸跪下:「云嫔娘娘,娘娘,眼下您身份尊贵,皇上宠爱您,看在老祖宗看顾过您的份儿上,求您发发善心,无论如何请您救救老祖宗吧!」
老祖宗就是马公公,底下所有的太监都叫他老祖宗。
在他的讲述中,我明白了来龙去脉。从去年开始,皇上就有意无意疏远了马公公,许多事都叫旁的人去管着。就在刚才,皇上下了旨,竟赐马公公自尽。马公公想面见皇上,皇上却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马公公一定要让我出冷宫一定要我翻身了,我父亲生前和他过从甚密,他们二人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大抵从我父亲被抄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也时日无多了。
我父亲死后,他唯一的依凭就是皇帝,当皇帝也不再信任他时,他就如同浮萍无依无靠了。
他真的怜悯我吗?我或许只是他一早经营的一步棋,用在关键的时候保他一命。
我叫这个报信的太监先回去了,侍女问我要不要去求情。
其实理智上,我知道我是不该去的,今日的马公公就如同当日的我爹,无论谁沾上,都没有好下场。
可是他曾经给积空寺报过信让我走,我在冷宫时他看顾过我,我爹树倒猢狲散,却还愿意叫我爹一声苏相爷,甚至就连我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他等的就是我投桃报李的一刻,我若真去投桃报李了,会卷进我自己吗?
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去了。
我从没去过乾清宫,大约皇上也觉得我主动去见他很新鲜,放我进去了。
从他的表情上看,他心情并不好,但还是看了看我的肚子,问我:「近日感觉还好吗?可有什么不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