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祂第一次问起万的行踪,万意识到祂揽着金光流的手攥紧了,祂不知道如何去解释,祂最后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祂只是为了这条裙子找了一天。
那你今晚会在吗?
金光流问祂,祂僵住了,半晌后说,祂会回来的,祂保证。
祂吞吞吐吐,久久抱着金光流不撒手,祂的意识中蹿升出一条奇怪的想法,祂,祂似乎——祂在背叛金光流吗?
祂不知道,祂们什么都不是,祂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有,有的是早晨的嬉闹和晚上的缠绵,祂们有一栋小而精致的房子,金光流说过它实在是太小了。
那天晚上,万籁俱寂的一日,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迎来了属于它的最后一天,而祂们彼此都对这份沉默心知肚明。
祂推开门,迎着祂的是金光流穿着浅蓝色绒裙的背影——那条裙子源自地下拍卖会,走私得来的某个王朝的皇后的贴身睡裙,在她断气后的十分钟内被脱了下来,她的名字很长,因此万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起那脆弱得如同一缕弥散的灰烬的名字。
女人颓败湮灭的身姿逐渐被面前的人,房子的女主人所取代,镶嵌着天青石和碧玺的裙子与房间内的装修格格不入,祂哼着歌,用一束鹅毛轻柔地扫去皮质沙发上的浮土。
祂有些口干舌燥,快速踱步到祂身旁,夺去了应当出现在家政学书籍封面的鹅毛掸,祂忽而开口说,我们能一起跳支舞吗?
金光流有些诧异,然后说好呀,我们要跳什么?
祂说祂不知道,但是摁开了唱片机,一座有着匣子的巨大唱片机,购于某个古董商铺。
祂紧张地想,我们是否有必要去跳舞?
亦如往日金光流从冷白色瓷制的浴缸中支起身,披上一条浴巾,随后上楼,走上那条狭窄并且吱呀作响的旋转楼梯,坐到床边梨花木的梳妆台前,哼着熟悉的曲调。
架子上摆满香水,精油,或者其他的万无法理解的东西,祂半靠在床边看祂把晶莹剔透又油腻的液体倾倒在手心,搓化了涂抹在头发上。
多可笑的事情,祂的头发,金光流的头发,比最好的丝绸还要柔软,比空气还要触不可及,比金丝还要富丽堂皇,而祂却兴高采烈地、循规蹈矩地用低劣的人造物装点祂的闺房。
金光流说祂热爱这无意义的一切,这让祂觉得无聊透顶的每一日都重新焕发出生机。
况且——祂笑着,抿着嘴角看向祂:你不也是一样的么?
就在这里,你知道的。
祂敲一敲梳妆台,木质的桌面和抽屉传来一阵古朴而又普通的回声,这悠远的声音,祂说,来自转瞬即逝的人间。
你不也是一样的么?
金光流咯咯地笑着,几滴水珠随着祂肩膀和胸脯的起伏滴落,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留下一滩水痕。
万这才注意到祂身后延绵不绝的印记,延伸到木门之外,祂推测还会一直延伸到浴池边,而金光流正像是一条水蛇,袅袅地撑在池边游了出来。
唱片机恰如其分地放起音乐,起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后又是高昂的女声,最后两股声音像绳结似的拧绕在一起。
你从哪里买的这个唱片?
祂不禁疑问道。
呀——我不知道。
金光流说,都是你买的呀。
可万怎么也想不起来祂究竟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拿到的这张唱片,或许是几年前,或许是几十年前,或许又是一百年前。
祂幻想着男人和女人的晚礼服,幻想他们在录音室里严阵以待的模样,这是祂第一次遐想和人类有关的,切实存在的人的故事。
祂已经孤单太久了,连人类的脸都记不住,而金光流也是一样。
可是祂们并不居住在宽阔宏伟的神殿,也并不享受着信徒的顶礼慕拜,祂们只是栖居于此,一栋会在夏夜传出阵阵蝉鸣的小房子内,用着人类打造的梳妆台,人类录刻的唱片。
这些东西比它们创造者的生命要长久得多。
还等什么呢?
金光流拉起祂的手,祂身穿着皇后遗物的女人,此时此刻点起一盏油灯,引线烧焦的气味,祂嘴里哼唱着歌曲,流水一样地倾泻而出,类似于隐藏在树影下生机勃勃的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