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些静默,仿佛能听见他喉咙间吞咽的声音,连火烛都烧的劈啦啪啦的作响。
“因为和你相处的日子,让我放下了对你的仇恨。婚后,你一般都睡的很警醒,却唯独有一次,你半夜说了梦话。”阿生从她手中拿过梳子,一只手挽起一束头发,一只手温柔的给她从上到下梳理着。
“你说着,‘不要,不要,不要…。’,很惊恐的样子,还流了泪,一个滥杀无辜的人,是不会感到如此愧疚和恐惧的,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的流泪,到底是梦见了什么凶险的事。”
曾静一转过头,在阿生手上的头发顺势被抽离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凝望着他,那火光在她有些湿润的眼眶中跳动。
“他叫陆竹,是我此生决定最后杀的一个人,也是给我重生的那一位。那天,是他的忌日。”在灯下,曾静缓缓地将自己是如何遇到陆竹,陆竹又是怎样纠缠了自己三个月,最后,又是怎么舍生成全了自己,一一讲给了阿生听。
听着听着,江阿生的表情从最开始的震惊,到不解,再到听的有些好奇,听着陆竹给那个时候还有些暴戾的细雨每天讲经布道,细雨不听,就拔剑相向,自己又打不过别人,陆竹招招退让,她都无法击中别人要害,于是自己就开始摔经书,吵着要去把寺庙里的和尚都杀了,说世界上最讨厌那些整天念念叨叨讲些没用的大道理的和尚。
讲的这些地方,不仅是阿生觉得好笑,连曾静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
然后讲到有一天,讲的是法华经的一章,想捉弄陆竹的细雨,突然挑衅的问道,如果你和女子都未有过肌肤之亲,那又怎么知道世界上的所有妙法能超越那水乳交融的美妙,说没有实践过的人没有评价的资格,然后可把陆竹给气的个半死。
说着这里,曾静和阿生都已经顿时笑出了声,那个时候的细雨真是太无理取闹了,然后又说,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陆竹眼睛里多出了一丝犹豫,她不相信和尚不会动情,不会,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遇见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可以触摸到的温暖,比那虚幻的佛祖,来的真实上千倍。
她有些自责,或许正是她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才让陆竹选择了最后的那条路吧。
只是没想到,三个月这么快就过了。
她和陆竹,早已是互生情愫,她一心想逼他还俗,说就算打不赢她,她还是可以杀了他身边的所有人,而或许是他也在摇摆,所以教了她最后那四招破解之法,却没想到,禅机一过,缘即灭矣。
他最终得了他苦苦追求的道,却也终是,和她错身失散于浮生明晦之中。
也是经此一役,她才懂了他曾诵读的那些经书,陆竹不是要她能记背这些词句,而是想借此化解她心中的戾气和执念。
她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渡过了人生最快乐的三个月。
她将陆竹的法器和罗摩遗体一并带回了云何寺,在那里修行了几个月,才再回到了京城里。
终于说完了这来龙去脉,曾静好像完成了这迟来的忏悔,她终于能够直面自己的过去,直面自己错过的因果。
江阿生也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附和的点着头,他从未看见过如果生鲜活泼的阿静,讲着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幕,而他也慢慢的在走进她的过去,在他眼里,那个为爱执着的女子,正是因为阿静身体里还活着那个爱恨分明的细雨,才会成全了他们两个这段情缘,如不是细雨的笃信爱情,饱受过往折磨而多情的阿静也不会在当晚,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替张家讨回公道。
在江阿生看来,就像张人凤是他,江阿生也是他一样。
细雨是曾静,曾静也是细雨。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现在的他们,是继续背负着他人的生命和希冀,却也努力重新前行罢了。
“看起来,细雨很爱陆竹,或许更是陆竹教会了细雨什么才是真正的爱。那位陆竹,是知她悲喜的那一位。只是,他是知道她不可求,也知道他不必候。放手,或许最好的结局。”阿生轻轻的拍了拍曾静的背,两个人聊到发梢都已经变得干爽了,连灯烛都快燃尽了,就像是两个相识很久的老友在诉说一段陈年的往事,是讲着别人的故事,而当下两人的心,从未如此近。
“你不介意吗。我和陆竹之间的事。”她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是不想再隐藏什么,讲谎言太沉重了,活在一个虚假的身份中,就连说爱这个字,都变得千难万险,不仅要自欺欺人,还要无时无刻的否认自己过往的一切。
她想知道,自己眼前这个说还爱自己的男人,能不能接受自己的过去,她想要慢慢的,把自己的过去,都告诉他,首先,她需诚实的面对陆竹这个男人,这段并不成熟的感情,继而才能去面对她和阿生之间这道生死的鸿沟。
他又凑近了一些,手臂穿过她的长发,将她拥入怀中,“怎么可能不介意呢,但是我说过,就算你是江洋大盗,也是我的老婆。那句话,也是我的真心。”他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我这颗痛苦而因复仇心切而接近癫狂的心,曾经无法领略你对我毫无保留的挚爱之情,也或许是自从我接过那合卺酒的那天起,就在那酒杯中注入了无限的疼痛,我睡在你身边,你温暖了我的身体,像是慢慢的,撒上灰烬,撒在我无法痊愈的伤口之上,却抚平了我的阵痛,从何时开始,你渐渐点燃了我的整个世界,那个快要消失的世界,你每天对我说的那么简短的话语,我们吃的粗茶淡饭,对失去了一切的我来说,变得无比珍贵。直到你我对峙那晚,我才明白,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若你不在身旁,就算杀了所有仇人,那又怎样。那一刻,我想要回家,好想回家,一个有你的家,阿静…”
男人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连抱着人的手臂,也不禁用了几分力。她静静地听着他胸膛的起伏,却也潸然泪下。
既然世人都无法参透天机命数,我又为何只相信我今生相思相念的人,是陪在我我身边那样温柔的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