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别婆婆妈妈的,我替你拿主意了,啊,回头填个申请表,走走流程,二十万也不多,先救救急。”
母亲垂头拢拢头发,很快又仰脸笑了笑,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却嗅到一丝苦涩的味道。
那两年剧团困难我知道,说举步维艰也不为过,创业多半如此,起初还好说,一旦运营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奶奶连卖造纸厂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母亲硬摁着没让动。
“你这犟劲儿十头毛驴也拉不回来,”陈建军笑笑,把签好名的纸递了过来,“我看连赵红妆……也赶不上你。”
母亲接过去,没搭茬,而是直直地靠回了椅背。好一会儿,她问:“乐乐(音)在美国会诊咋样?”
“还行吧,”陈建军抹抹额头,又扶扶眼镜,声音似乎洪亮了许多,“到底是美国啊,人家的技术领先咱们三五十年,治疗方案也多,啊,人性化。有个南加大的教授发明了一种反射弧循环式渐进疗法,经临床验证,那是相当有效……”陈建军像打了鸡血,一张嘴怎么也停不下来,两手搁桌面上蝴蝶交配般上下翻转,直到母亲问确诊了吧,他才又扶扶眼镜,跌回了椅背。
沉默。
半响他抬抬下巴,笑了笑:“确诊了,高功能低智商自闭症。”
这次声音小了许多,伴着一丝喘息,仿佛适才膨胀的气球被戳了个眼儿,瞬间干瘪下来。
母亲也轻叹口气,她似乎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主要是孩子太小,现在治疗有些困难,她妈还琢磨着过个一两年挂职,到美国,啊,澳大利亚去,让老外搞几个疗程。我说几个疗程哪行,这咋说也是个长期工程啊,哪能一蹴而就。”
“好在发现早,医生也说了,咱们人类的可塑性那是相当强。”
“这个,啊,国外的治疗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了。”
陈建军又开始絮絮叨叨,母亲不置一词,只是偶尔点点头,后来她笑笑说:“那还不错,记得国外有这方面的矫正先例,起码啊,将来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陈建军揉着眼,半晌没说话。再戴上眼镜时,他叹口气:“是啊,是啊。”
好一阵都没人吭声。
哪个几角旮旯里传来钟表的嘀嗒声。
或许还有种不知名的咚咚响,模糊而庞大,我也说不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陈建军抬头瞥了母亲一眼,又垂了下去。
我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都会好起来的。”母亲拢拢头发,语气轻柔。完了她挎挎包,笑着站起身来:“那你忙吧,我有事儿先走。”
“这就走啊。”陈建军也起身,打桌后绕了过来。他飞快地在小平头上抚了两下,捋狗毛一样。白衬衣白得耀眼。
母亲嗯一声,消失在镜头前,接着是陈建军。开门声。很快门又关上,有点过于快了。我心里一紧。
男人的吸气声。
咚地一声,像是磕在门上。
“干啥你!”
母亲的声音,颤抖而压抑。
窸窣声。
高跟鞋的跺地声。
陈建军吸着气,索性喘了起来。
母亲长长地哼了一声,扭曲而剧烈。
“陈建军!”在气流的尾端,她终于压低声音吼了这么一句。
陈建军似乎停了下来,只有喘气声。
“你疯了是不是?”母亲又说。
陈建军没吭声。
然而毫无征兆,响动又开始了。
咚地一声,母亲似乎被按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