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随同武媚娘踏入紫宸殿中,再无那些宫人随同在身侧,他才终于平复下了几分心绪。
可下一刻,他又迎来了武媚娘的一句迎头棒喝:“您确实不是怕,您是在疑心!”
李治面色一变。
然而不等他予以辩驳,另一句话已接踵而来:“可您为何不想想,我想要一批真正能有实权的女官何错之有?”
此时不比方才正在撤回紫宸殿的路上,武媚娘也显然要更为敢想敢做得多。
方才她尚且胆敢提出要让天下才女为她所用,此时的话也就说得更加没给李治留以余地。
“天下修编史书、执掌舆论唇舌的渠道从来都在男子手中,就以那起居注为例,其中漏掉了多少平阳昭公主的战绩,又是出自谁的授意,陛下心知肚明。”
“如今印刷碑拓之法已有兴起之态,或许终有一日,手抄传阅再非必经之举,这些言论还要更为广博地流传世间,我为何不防!”
李治忍不住打断:“媚娘,你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我根本不曾想多,或者说,陛下若是同意了立安定为储君,或许我就不必想这么多了。”武媚娘冷笑了一声,一振衣袖往旁边的四足矮床上坐了下来。
但就算是以这等形同后退一步的方式继续着交谈,在她的目光流转之间,依然正当锐气。
李治不得不快走几步上前来看清她神情时,就仿佛被这样的厉色刺了一记。
只有后知后觉地听出天后话中的妥协之意时,他才重新找回了说话的底气:“所以媚娘觉得,需要这批珠英学士为你写下传世之作?”
“不然呢?”武媚娘点了点面前的棋盘。
在这上头正是今日大朝会之前天皇天后二人的兴起对弈,现在正是厮杀激烈的残局。
也仿佛正是今日朝堂上的局面。
“我为陛下开罪了多少人,尤其是开罪了多少世家,您心知肚明。”
无论是当年以废后为幌子让他找到自己在前朝的定位,还是正式扳倒长孙无忌,又或者是今日的糊名科举,都是在一刀刀地削弱朝堂上的世家势力。
就算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这其实都是李治自己的意思,但武媚娘这位皇后在其中,也必定是举足轻重的一方。
世间流传的君臣规矩,让李治只要在并未以昏君之名丢掉皇位的情况下,就不会被真正以言语诟病,可皇后……却未必如此了。
武媚娘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别忘了,连许敬宗这等油滑老道的高手,尚且需要担心自己的身后名,生怕被那些弘文馆学士在谥号上动手脚,来上一出迟到的口诛笔伐,我又为何不能担心此事!”
在她骤然严肃到近乎冷淡的神情里,李治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在扯谎的可能。
而从前人先例作为参照,她的这份担忧又好像当真有其必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大多数人所不能承受之重。
对于皇后呢?
“上一个太子险些变成世家的傀儡,而贤儿与旭轮都在此前远离政局,难保不会同样落入陷阱之中,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祸及父母的声名。”
李治脱口而出:“他不会。”
武媚娘唇角流露出了几分嘲讽:“好,就当他不会!但那是陛下要如何教导贤儿的问题。我已将信任交付于弘儿过一次,他让我失望了,也让陛下失望了。我想让陛下能够打破常规,让安定跻身上位,陛下没有同意。那么我唯一能走的,就只有第三条路!”
这是一个再顺理成章不过的推论。
求人不如求己,莫过于此。
在这掷地有声的一段话将李治的声音堵塞在喉咙口的时候,武媚娘的声音终于平复下来了几分:“现在陛下应该有这个心情,听我说说这个珠英学士的门道了。”
李治以手托住了自己又在隐隐作痛的额头,缓缓吐出了几个字:“你说吧。”
武媚娘说道:“我想让她们修编一本书,名为三教珠英。何为三教,陛下应该很清楚。”
李治点头。
李唐皇室本身的皇权可算一教,而后便是道教和佛教。
这就是三教。
在他着手肃清秩序的时候,一直奉行的是三教并行的法则。
“此前,陛下对佛教道教反复制衡,是为了一改魏晋南北朝数百年间宗教盛行,甚嚣尘上的弊病,但道佛二教既是要被打压在皇权之下的东西,又何尝不是为我们所把控的工具。”
“三教珠英既会是一本特殊的起居注,一本记载当代种种变革的史书,也会是一本汇集天下精粹的文集。陛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李治沉默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