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并不曾看错,当天后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眼中的坚持里,已更多了一记破釜沉舟,还有一抹越发强烈的希冀。
他开口答道:“当这本文集之中同时汇聚了道佛精要之言的时候,宗教也会自发地传播这本书,保护这本书,也确保无人能动摇你的名望,隐藏你的功劳。”
他听明白了。
他都听明白了!
以安定在朝堂上力挺科举糊名、驳斥世家之臣的表现,媚娘根本不必担心后继无人,也相信女儿有这个本事将今日局面延续下去。
可惜李治绝不愿意颠覆宗法制的根本,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女儿推上皇位,所以,她只能换一种方式来做了。
哪怕这另外的一种手腕对于天皇和朝臣来说同样不能接受,但总比真的要让安定公主成为太子好接受得多。
这就是她提出那女官选拔最为本质的理由。
武媚娘语气淡淡,顺手抄起了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所以,陛下给我的答案呢?”
她定定地望向了李治的脸。
在这张病态泛白的脸上,写满了五味杂陈。
只不过,她不会有任何一点心慈手软。
今日安定生辰,又有太平这个年岁尚小的孩子身在席中,他们这些激烈的矛盾不会摆到台面上来。
可这些已然浮出水面的争端,和背后更为汹涌也更为血腥的权力之争,已经让她不可能再跟李治用过于和平的方式虚与委蛇。
好在,今日她已非弱者,她也从不喜欢以摇尾乞怜的方式攥取新的机会。
那就争吧。
这种有理有据的争权,李治又会如何回答呢?
他还放在棋盘之后的那只手,在武媚娘所能看到的角度,正在以虚握的模样,诠释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可他没能接下那棋盘落子,好像也已是一种不敢上台撕破脸皮的征兆,摊牌在两人面前了。
直到在殿外的更漏发出了一记响动后,他才终于开了口:“你让我再想想,明晚我给你答案。”
武媚娘起身:“也好,陛下是一国之君,决策举足轻重,该当多想想的。”
“今日事多,我也倦了,就不打扰陛下安寝了。”
李治张了张口,本想说出一句挽留之言,可在方才的争执之后,这样的话他又如何能够说得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到,皇后是以何等雷厉风行的方式提出了那珠英学士之名,就又是以何种不容插足的方式离开此地。
当皇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他耳中的时候,李治才终于抬起了手,一把砸在了面前的棋盘上。
“再想想……”
他要再想想才能决定的,何止是天皇天后在决定继承人时的身后名,还有另外的东西。
在对媚娘给出一个回复之前,他需要再去见一个人。
次日随侍在紫宸殿外的千牛卫将军,就听到了天皇陛下给出的第一道命令:“去问问,安定公主现下在哪里?”
千牛卫疾步去打探后带回了消息:因昨日周王将东突厥上贡的马匹送给了安定公主作为生辰礼物,公主自然要去确认一番,便去了御园校场。
“陛下是要将安定公主召到御前来吗?”
李治沉吟须臾,起身答道:“我亲自去一趟,不必提前通报了。”
但或许就算他让人提前知会,所看到的场面也不会有任何一点不同。
当李治抵达校场的时候,那匹为安定公主所驱策的青海骢,早已成了这些新上贡马匹的领头。
其余的马匹,则变成了李治模糊的视线中挪移的黄白黑棕色块,像是一团律动的浓云,就紧随在那一点寒芒之后。
斑驳的墨云愈是浓重,也就显得那一骑当先的身影越是傲然绝尘,在她弯弓搭箭的刹那,今日难得炽烈的日光几乎完全汇聚在了她的身上。
哪怕这些随同李治一并到来的千牛卫,也都因先将注意力放在了安定公主的身上,而并未留意到箭靶摆在何处,但声音总是骗不了人的。
那一箭破空的风声,在马蹄奔腾的响动之上依然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这是几石弓?
已经许久不曾听安定说起她的习武之事,让李治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