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好像”完,两人同时顿住。
金属门缓缓升高,尘封已久的实验室里,蓝白色灯光再度亮起。这些透明光束落在墙面上,照出千百张冷冰冰的仿生人面具。
“它们”都空洞地望向前方,望着闯入这间实验室的来客。“它”湖蓝色的眼睛澄澈如天水交织,嘴唇粉红鲜嫩,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轻声呼喊他的名字——
“忒弥斯?”阿尔文怔住了。
那千百张一模一样的脸,正是忒弥斯的五官,正是那位一贯微笑着俯瞰全提坦市的虚拟神明,此时却肢体破碎地被人藏在暗处。
墙上、桌上还悬挂摆放着零件与接线,似乎是一些被废弃不用的金属四肢。这里像极了福山的地下工作室,乍眼一看,简直是仿生人屠宰场。
贺逐山也紧皱眉头,他径直走到工作桌前,试图开启那些电脑和信息储存器。不过绝大多数数据都被人为销毁,乱码之下,他只翻出几份文档。文档是一些实验记录,编号从“10017”排到“10314”,跟着成串看不懂的数据。只有最后一页,“10314”后,有人写下一句话。
“4月23日,她给我唱了支水手船歌。”
一个“忒弥斯”忽然从展示墙上掉落,磕在地下,好像触动了某种开关。“它”便露出那标准的和善微笑,两眼弯弯,轻声唱道:“如果……上……天……要我们向、向、向……爱人玛戈等……我……数月……远航……”
发声系统显然出了问题,滋滋啦啦断续不清,唱得人头皮发麻,贺逐山将它强制关机。
他垂眼望着手中“忒弥斯”的眼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忒弥斯?”
而阿尔文已走到实验室左侧尽头——光照不进的地方,那有一只巨大的胶囊营养舱。
营养液早已蒸干,但玻璃壁上还残留一点深蓝色液体遗痕。阿尔文仰头而观,沉默不语,在那模糊的重影中看见千万个自己。
一些声音忽钻入脑海:“711115,我最喜欢的数字,那是我的生日。”
“女人”轻柔地说:“不要害怕,阿尔文,我可以给你唱支歌。”
如果上天总是想要我们勇向前,
我们就会直达金山港。
爱人玛戈等着我,
远航数月就回来。①
——记忆可以被删改、清除、缝合、编写,却无法被彻底消弭,它总会在每一次故地重游时悄然浮现,提醒你你曾拥有那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阿尔文忽然看见自己蜷缩在落地窗旁,窗外是人造太阳照射下的城市广场,一个女人抱住他,白发铺地,蜿蜒而去,她没有体温,也没有呼吸,但她加热自己的怀抱,试图捂热一个心灰意冷、遍体鳞伤的幼童。
剧痛骤然刺穿阿尔文脑海,电流似的,在身体四处乱蹿。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好像大脑机制不允许他回忆起这段过去似的,他不慎腿一软向前栽去,却落入贺逐山的怀抱。
他搂紧了他的后背:“怎么了?”
“没事。”
“别嘴硬,你从刚刚开始就不对劲。”贺逐山垂眼望着他。
阿尔文这才意识到,其实对方早已察觉一切。只是他一贯体贴,不忍拂面。
阿尔文忽地轻笑,把下巴抵在他颈窝:“我和你说过吗?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很多人……我的记忆被删改过,有人希望我别记起任何事。”
贺逐山轻声:“你来过这吗?”
阿尔文摇头:“我见过‘她’。那不是什么营养液,而是一种防腐剂。它可以使细胞永远维持在主体死亡前的最后形态——这里曾经装过一具尸体。”
他们相识不久,但默契十足。贺逐山完全领悟了他的意思:“‘忒弥斯’真实存在过。”
“准确来说,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一个人类……‘忒弥斯’存在过。”
阿尔文喘了口气,痛感消散。他便轻拍贺逐山的手起身,示意他自己没事。
他走向工作台:“他们没有将这个地方彻底清理,说明那个与‘忒弥斯’有关的未知实验已被放弃。他们自信这里不会被人发现,或者根本不怕被人发现。但……现在的我们知道的‘忒弥斯’,又是什么呢?”
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是达文公司最得意的产品,也是使他们彻底掌握提坦市的重要工具。它的第一代推出者是本杰明·阿彻,那位一手建立起机械洪流大厦的了不起的老人。
两人都意识到,想要解开“暗锋”、秩序部、达文公司的秘密,他们必须先找到有关“忒弥斯”谜底。他们分头行动,试图在残余的浩如烟海的资料与档案中找到蛛丝马迹。
阿尔文研究那些仿生人肢体零件——运用在这个“忒弥斯”身上的科技和材料远比那些投放在市场上的家用仿生人高级。
它体内流动的生物血组件是鲜红色的,90%的连接零件被仔细埋成不易察觉的暗线;仿生皮相当逼真,柔软而富有弹性,连汗腺与汗毛都清晰分明,这使“忒弥斯”足以和人类媲美。
这便是“忒弥斯”和其它仿生人最大的不同——公司在制造商品类仿生人时,会尽可能降低它们在除外观外的其它方面与人类的相似度,“忒弥斯”却是冲着完全复刻真人去的。
本杰明·阿彻到底想做什么?
远处忽传来一声巨响,实验室轻微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