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山说:“不记得了。”
“说谎。”他戳穿他,“我杀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他们的脸。”
拭刀的动作这才停下,贺逐山抬眼,青冷的寒光映亮了两汪镜泉:“你杀过很多人吗?”
“不少。”
“后悔?”
“想要赎罪。”
贺逐山没有接话,他将刀收起,脊背几乎是他的刀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他似乎随身不离三样东西,长刀、纸烟,和一把藏遍身上所有角落的猕猴桃味果糖。
于是火光在漆黑中跳出一颗星,把他照得瘦棱棱的,然后青烟斜飘,他像被笼在香火中的一樽像。
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乔伊,猫追着他的指头玩,他说:“以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很多年以前了。”
他头也不抬,烟在指尖静静燃着:“那天风也这么大,几十年都没有那么大的台风。街上滚着浪水,监控系统全部失灵。于是抢劫的抢劫,杀人的杀人,警察都管不过来,就我倒霉,捡了个小孩儿。”
“秩序部在追他,应该是个逃犯。情况紧急,来不及捂他的眼睛,我杀人时,血溅了他满脸。我们躲进出租屋里,生火的时候,他问我这个问题。他问我人被杀时会痛么,我说不会,死就死了。但他说不,被杀会痛,然后撩开袖子,手臂上有很多刀疤。他说被杀是一块一块看着身体分崩离析,最后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但死不掉,逃不走,还要重新来过。”
贺逐山说:“不知道秩序部对他做了什么,现在想,他也是个觉醒者吧?我想过带他走的。他发高烧,胡言乱语,我去私人诊所买药,遇到一个便衣。他看出我不对劲,我必须杀人灭口。但他跪下来哭,我犹豫了。他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只要他放我回去。他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
贺逐山顿了顿:“我信了。”
“但我回到出租屋时,炉火灭了,人已不在。两片木柴都没来得及烧完……秩序部向来做事很快。”
“我想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不过他应该没那么走运,我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我杀了很多人,我自己都数不清。梦里走在桥上,河里都是伸长了要我偿命的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后悔少杀了一个人……我只后悔少救了一个人。”
烟灰落下,烫在手背,贺逐山垂眼看着它消作飞灰:“我母亲信佛,佛经里说,杀生有果报,罄竹难书,必堕地狱。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欠下的一笔笔血债,干脆攒在一起,死后到油锅里慢慢还。”
他又吐出一点烟圈,烧灰般的味道让阿尔文隐约看见那方壁炉。他感觉自己就坐在壁炉前,死死地盯着火舌跃动,听冷雨拍窗,等一个人回来,没有等到他,却等到追兵。
他突然无比厌恶烤烟的辛酸把贺逐山身上冷清气盖住,于是起身抽走他指缝里的烟头:“少抽点。”
贺逐山无动于衷,又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根。烟同样被阿尔文没收,他捏住他的手指:“听话。”
贺逐山说:“我一向不听……”
然而眉头忽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扑打的猛风中传来一声闷响。
*
濡女不需要穿防护服,她是蛇,周身湿稠稠的黏液能把她的心率与体温都降下来,于是她提着刀走进避风洞。
她与那群守夜人对望,微微眨眼,守夜人们便失神落魄,睡昏过去。撒旦再次升级了她的异能,她是撒旦豪掷千金打造的一把杀器。
她挨个寻找沈琢。
沈琢正蜷缩一团,小狗似的睡在角落。有人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但人不知去了哪里。濡女蹲下来,轻轻拉下外衣,兜帽下露出极精致的脸,沈琢在梦里“咂巴”了一下:“辛夷……”
辛夷。
濡女微顿,觉得他梦里离不开人的样子相当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只是摸出一管麻醉剂,摁下按钮,清蓝色液体瞬时上载。
撒旦要活的,真棘手,绑架可比杀人费事儿多了。
这么想着,濡女把针逼进沈琢脖子,只剩寸余距离时,沈琢忽然醒转。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沈琢猛地瞪大双眼,扭头要滚,结果被濡女一把撩起,捂住了嘴:“闭嘴,不然我要你的命。”
沈琢在女人手里扑腾,“吱唔”的求救声从她指缝间溢出,就两个字,濡女仔细听了,还是“辛夷”。她怕这个叫辛夷的家伙真被他喊来,于是立刻钳着他往外走,推开石门,准备跳山。
然而就在这时,沈琢猛张嘴,在她虎口烙下一圈牙印,同时反手抓她头发,重重向下一薅。小狗崽子用了死力,濡女一个不慎让他挣脱,沈琢趁机低头顶她,将她撞开,自己却失足掉下石崖去。
狂风中传来“噗”的一声响,紧接着是一串衣物猎猎声。沈琢没死,在沙尘中胡乱逃向某处。
濡女眼神一冷,毅然翻山落地。然而正打开眼里的夜视器,准备在黢黑中锁定目标,却忽觉颈边杀来一道罡风。
她本能仰头躲过,一薄雪亮的刀锋贴着面擦过去。刀柄在贺逐山掌心旋了个漂亮的花,扭向又朝濡女当头刺下。濡女正要拔枪,腰上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毫不怜香惜玉,她吃痛后退,滑出去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