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眉头微蹙,凝眸看看坑坑洼洼的矿场残骸,抬头看看陡峭崎岖的狭窄山路。
眼前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穿着破烂,浑身抹得乌黑的瘦弱小男孩,闷头不吭声地,费劲儿地把沉重的煤块一点点拣出来,别人使唤他,他老老实实地听话,只为了能有口饭吃,能继续活着。
他心头微酸,伸手揽住小黑哥的腰,又轻声问:“收养你的那家人,他们自己的孩子不来这里吧。”
小黑哥轻轻“唔”了声,微微点了下头,眼眸漆黑沉静,无怒无悲,平和地说:“他们的小孩儿送去学校读书了,”抬手往西北方指了指,“很远,那儿有个山村小学,我小时候很羡慕,一直到长大才过去看过一次,很破烂的地方,连桌灯都没有,现在不知还在不在。”
陆宇浓直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些,没再吱声。
小黑哥任他揽着,也伸出臂膀环着他的肩背,沉声低道:“山里生活不容易,无亲无故的,他们能收留我,给我吃的,让我活下来,我很感激,所以,我出去打工的时候,头几年,还没盗墓,赚的工资都寄来给他们,还他们的情。”
他说话的神态坦然、刚正、沉稳,如他的性情一般,风雨不可侵袭,他顿了顿,说,“然后,我和赵家约定,我学功夫,给赵家卖命,没赚什么钱,也就和他们断了联系,再后来,我又回来一趟,村里的人很多都搬走了,他们也走了,原来的房子塌了半个,让人改成了羊圈,我也没去找。”
陆宇听他说话,松开他,手插裤兜往前走了走,更靠近去看这山中废场地,也更贴近现实地去思想小黑哥以前的人生。
然后轻声道:“不去找是对的。你当时,只拣煤,不用背煤吧。”
小黑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知道他对自己的过去心疼了,沉静的面庞带着微不可查的甜蜜笑意,实话实说道,“刚开始,只拣煤,不用背,到后来稍微大一点儿,就背着小箩筐,把拣到的煤一点点背回去。”
陆宇听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小黑哥幼年时候,与其说是被人收养,不如说是给人免费当童工,而且当的是苦力童工,拣煤,驮煤,连个名字都没有,只因为成天拣煤,脏兮兮的,就被人叫“黑娃”,又因为吃不饱而身体瘦小,大了点的时候被人称呼“小黑哥”,就好像是对路边随便一个乞丐的称呼。
他也很难想象小黑哥当年那么幼小,怎么把沉重如石头的煤块背在瘦弱的肩头,爬着崎岖的山路,翻过山头,送到村里;很难想象,他那时一个人晚上睡下的时候,会不会冷得蜷缩。
“有煤,冬天不会冷吧?他们给不给你煤用?”
陆宇声音低沉,像是在问自己的孩子在别处有没有受到委屈。
小黑哥顿了顿,没吭声。
陆宇皱眉转头,继而勾着嘴角微微一笑:“怎么,怕我心疼?我还不至于吧。”
小黑哥又牵住他,嘴角扯了扯,沉声轻说:“山里人,一年年拣的煤不少,冬天却宁愿冻着,谁都舍不得烧,都留着卖,好换点钱卖粮食。我当然也是没有煤的,很冷的时候,怕自己被冻死,夜里偷偷起来跑跑跳跳。”
陆宇“哦”了声,点点头:“走吧。”
他率先走向山路,提着的两大袋糖果有些想立即随手扔掉的欲望。
来这里之前,他哪怕爬过山,逃过命,但在书上看到“山路崎岖”四个字,还是只想到不老的青山绿树,盘桓的山路线条,洁白的轿车绕着高山一圈一圈地开上去或者开下来,很美的意境。
现在他亲自走在毫无美感的山道上,没了游山玩水的心态,一侧是陡峭的山谷和矿场残骸,稀疏的树木中间夹杂着野草荆棘,一侧是高耸的山壁,山壁边缘,只有不到两米宽的山路上,干燥的泥土和粗糙的石头被踩出最现实的声响,才让他恍然:原来这才是山路崎岖。
“走慢点。”
小黑哥牵着他的手,把他护在里面,自己走在靠近边缘的地方,步伐稳稳当当。
陆宇凝神注意脚下,又抬头遥看前方,山路在前面拐了个弯,绕到山后不见,他转头,轻声问:“这就是以前你每天拣煤背来背去要走的山道?”
“嗯。”
小黑哥点头,又道,“我想背你。”
陆宇顿了顿,两大袋糖果让他怀里一甩,转头淡淡地道:“回去吧,不想看那个羊圈了。书上不是说‘尽兴而归’,我已经尽兴了,不必非得强迫自己到达目的地。”
——刚来到,还没过去,就要回去了?
小黑哥自己是没什么缅怀过去的欲望的,仅仅只是陪着他而已,此时见他要走,微微怔了一下,连忙转身跟上他,还是把他护在山道里侧,转头看他面色微沉,眼眸幽黑,哪还不明白他是因自己的苦而心疼冒火?心底不由好笑,继而又胸口滚烫烫的。
“我想背你。”
小黑哥再一次说,他牵住陆宇的手,竟低声说起情话,“你是我拣的最大的煤块。”
陆宇心头一乐,忍住笑,淡淡睨他一眼:“我有那么黑?”嘴角微微勾了勾,似是无奈般,“得,你终身都是苦力的命,背着我吧!”
“是。”小黑哥答应着,只是微微地笑,刚强帅气的面庞满是温柔的男人味,抱住糖果和旅行包,一弯腰把他背在背上,背得轻松愉悦,满心幸福。
守得云开见月明,似乎他以往所有的苦,都是为了等候背上这个人的出现。有了这个人,他的人生才终于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