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致无言。
“可你想当时——那些人,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引孤入套。就算孤命精卫司推开予他们让路,他们也会学西宁王来一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灌上火油自焚,孤同样要落个怯懦贻误、致死人质的名头。满河的血债,还得算在孤的头上。”
满船的官眷皆被活活烧死,逝者怨气森重,留于活人心中的怨怼与憎恨同样会燃起熊熊大火。就跟之前贾敬滥杀平民时一样,阴暗的怨恨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云涯就恰恰堵在这个出口处。
尤记得,东宫经历多次疾风骤雨,早已摇摇欲坠;
也别忘了,送的官眷上贼船的那些个“苦主”,有不少已在云朔的御书房前跪了整整一天。
此次云涯的非刑杀人,足以成为压垮东宫的最后一桩“罪孽”。
何致也明白,所以才不愿写那背主的“请罪奏疏”,东宫风雨飘摇,他怎能再雪上加霜?
云涯却忽然露出一丝了然的轻笑,看着窗外一片苍茫的水雾,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当年,云华太子也曾豁出性命与云翳等人周旋,虽惜败,但其坚韧淡然,孤始终敬佩不已。”
何致听说过那位前太子,其实,身在暗军,他了解的不少。譬如云华太子性情乖张,譬如太子与太子妃恩爱非常生死与共,又譬如……太皇太后曾想襄助云华太子夺位,只可惜,那位已经看得太淡太轻,不知算不算反入了另一种歧途。
“孤敬佩二伯为人,因为孤自认做不到那般——无欲无求。”
何致彻底愣住,忽然觉得一阵寒意。或是暗中的事儿做的太多以至于有些神经质,何致竟然有倏忽间觉得,在向来清高孤傲的太子身上,露出稍稍的一些、大概该称之为野心的东西。
谋局未定,胜负未分。云涯静对着窗外雨帘,心中嘲讽冷然:自认比不得光风霁月的云华太子,因为无论是江山,还是其他,他都从未想过去放弃。
……
雨夜,长公主府,灯火通明。
早被围堵的林睿夫妇,还有“做客”的镇国公,皆是一夜不眠。
林睿再次与镇国公道:“太子只身前往官渡,叛军手中握有人质,若他们以人质要挟太子,太子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镇国公蓝老爷子打了个哈欠,摇摇头:“这点儿担当,太子还是有的。”
林睿皱眉……只有“这点儿”么?
柔兰公主并不打扰男人谈事情,与秦可卿一同留在隔壁套间之中,隔着模糊的窗纸看着。
柔兰公主不知如何说,秦可卿垂着眼眸,更是沉默。
柔兰公主忽然问:“我曾听皇兄说起过,以前,皇祖母曾想让你与镇国公幼子定下婚约。”
“是有这么回事。”秦可卿抬起眼眸,眨了眨,带了丝狡黠之意,“别让他知道,省的他发疯……姑姑。”
叫的是姑姑,不是婶婶,这算是他们云家人之间的秘密。
太皇太后确实曾想将云双雁嫁入镇国公府,那时同样是东宫摇摇欲坠,还是皇太后的萧氏想借镇国公之力保住她父王。可他父王却拒绝了,笑说:”强抢民男太不厚道了,孤做不来!”又啧啧两声,“不是孤嫌弃,镇国公夫妻都不算漂亮,生的儿子也……孤的闺女可是个小美人胚子,要是生不出个漂亮外孙,孤不得憋屈死!”
能救你命,却还被你嫌弃,镇国公真该呸你一脸,再坚持做一二十年的纯臣。
身为云家人,早已知晓自身缠绕的数不清的层叠障孽。居天下至高之位,享世间至极之饷,便要承地府无底业报。
素手挽丝丝落发,又抚上了脸颊侧狰狞的疤痕。秦可卿细细摩挲着,不由与柔兰公主苦笑:“姑姑,父王救他一时,娶我,他却得赔上一世。”
尤记得,在南疆时,早知父王是个被贬斥的太子,早知全家朝不保夕,却还能没心没肺地与父王母妃游山玩水,抱着母妃的白色大胖猫逗弄年幼的妹妹,看两只粉嫩嫩的胖嘟互掐互挠,觉得挺开心快活……
自欺欺人,及时行乐。皇家人习惯了,以致觉不出苦来;却不知,将同样的恐惧与重压施与别人之时,却可能成为灭顶之灾,使得家破人亡。
人生在世,怎么可能都是优哉游哉地逗鸟掐兔子或是喂食傻乎乎的花福鹿?可十件苦楚竟有七八件与她云家有关,秦可卿越发觉得不详,也越发地担心林霁风,甚至有些心疼:明明是个最不喜束缚的人,却被羁在官场,不得不摧折着心力与人百般周旋,尽力护着她,护着整个林家。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海棠依旧,只因化作春泥更护花。
少女闺房中,黛玉倚在纱幔之侧,同样走不得的宝钗陪坐在床头。陪着黛玉回家的还有一个许檀,同样被堵得回不去,但她忌讳自己还戴着孝不便往人跟欠凑,便独自寻了个房间去休息。当然,以最精打细算的许县主的说法,那是:“陪聊可以,一夜五百两,限未婚女眷。”
黛玉自是不会掏钱去扰人清净,只将头埋在宝钗颈间,闻着那幽雅的馨香,沉默不已。从下午回来时便患得患失、惊惶不安,说不清缘由的,只是万分后悔自己没有跟云涯一同去。
总觉得,官渡那里、会发生什么。
“宝姐姐,我……总觉得,我做错了。”
“你怎么会错。”宝钗故意逗她,掐了掐水嫩的脸蛋儿,“担心夫君还有错?”
“我……”心中实在太慌,黛玉连嚼回去都顾不上,眼中越发黯然,“我担心,他会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