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旁边是一栋小屋。漆着粉红的颜色,在雪白芦苇中像是甜甜的糖果或者玩具。其中一人笑嘻嘻叫着:“啊呀、啊呀,靠这么近不会被抓走吧!长得好看会被屋主人抓走的!”他一抬手将同伴推向屋子:“你的脸漂亮、你进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巫婆在里头诱捕男人?哈哈哈哈哈哈!”推搡之间,一个人回过头去,忽然看见身后多出一个人影。他一怔,不觉停下来,在屋子和人影间来回望了望:“哎呀,哎呀,说到就到,真是来了个漂亮的人呢。”
是银发人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两人。
他穿着很素净,或者说苍白。轻灰色的长裾全无装饰,长发松松地编作鱼骨,像在低沉地吟游一样。唯一还算考究的,大概是腰间一条束带,很小心,几乎庄重地系了一个环结。好像启唇要说什么话一样,好像纪念一样,暗含一种沉湎和落寞的意味。
以被人瞪着为代价,银发人长久望着面前的风景。
粉红小屋子,浸在满池芦苇中,像隐没在天边的云,露出一点点粉红的、会在白昼间化开的霞光。这好像是个特别的地方,屋子外有某种奇异的场域,让人在路过时做出不一样的举动。他们或是避开眼睛。或是绕开,对这片很美的地方说:别过去,不要靠近(例如厨师小姑娘)。或者在不合情理的时候——比如现在——却又狎近它,略带暧昧地轻轻笑起来。
但银发人没有在看屋子。
柔软的芦花,芦花拂过的、略带颗粒感的粉墙,他都没有注意。
银发人在看那两个劳作的人。看他们在空闲时偷偷笑闹、看他们在一起扭打、却默契地不会把对方弄疼。看见他们被人注视,渐渐紧张起来,下意识握紧手里的铁锹。其中一人忽然开口:“那个、您、有什么事?要进屋子里吗?”他把同伴拉向身后,胳膊架起来,是很防御和护卫的姿势。
银发人眼眸一眨。
他垂下眼睫,像表达抱歉,又有些害羞的样子。银发人颔首微微致礼,转过身飘然离开了。
他的发辫歪过来,落在一侧的肩膀。看上去,像是耳朵软软垂下的白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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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发人去寺庙里看望空仔。空仔在仙山没有亲人,都是庙宇的老师和兄长照顾着。银发人进门时,空仔像是刚刚睡着了,旁边一位长辈低语道:“多谢您把他背下山来。这孩子恢复不错,几天下来,能吃能睡了。”
银发人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想:恢复很好吗?其实,长辈也没来得及仔细查看吧。这几天他们很忙碌,要加固寺庙,要修补寺院外被砸坏的墙壁和小径。还有,要去山上搜寻峦先生的遗体——正想到这里,长辈忽然开口,把银发人轻微惊了一惊:“峦先生离世,这孩子像是看开了。他告诉我,是峦先生心有所向,想独处一段时间而已。他相信峦先生不会走远,这个孩子,对事情总有自己的理解。也许他是对的呢。”
“是吗。”银发人轻声说。他看向床上闭目的少年,抬起手轻轻贴近他的额头。面色很寡淡。看见过黑水神殿的人,会渐渐忘掉那段场景。可是神殿能忘掉,也能忘却追逐神殿的峦先生吗?掉下山崖前,峦先生是怎么对待空仔的?他的凶狠的神情,他的迁怒于人的言辞,他一掌打在空仔的身上。但这是他的师父,是曾经救过他、支撑起空仔内心世界的人。现在这个温柔的人崩塌了。他该怎么办呢。
“空仔和我说,他差点掉下山去,是峦先生将他拉上来的。”长辈蓦地又说道,“他讲:峦先生当时呵斥了他,但空仔明白,先生是担心他的安危,气恨他私自上山,这才显得很恼怒。空仔并不觉得冤屈。”银发人嘴角抽了抽,有些怀疑地抬起头来:“前辈,您是会读心术吗?”——怎么每一句话都像在针对银发人的心思。长辈一愣,错愕得忍不住缩缩脖子:“什么话?!怎么会那种邪佞的妖术啊?!不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吧。
“不过,说起峦先生,倒是有一样东西要给您。”
银发人一顿:“什么?”见长辈轻轻走出屋,从寺庙别间取出本线装的小册子。是一册诗集。他顿时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果然长辈笑着说道:“峦先生离世前,说有一位无理白发之人于光天化日下挑战他的诗情。让他心头久久不得宁静。于是吩咐我等,倘若这无理者胆敢闯入寺庙,就让我们拦下此人,用这本峦先生的诗卷敲打他的脑壳。直到对方参透诗中真意方可罢休。喏,就是这本。你还是自己敲吧。”他把诗集递过来,页面泛青,像是阴魂幽幽不肯散去。银发人可真是冤也,想救人还惹一身骚,但逝者为大,也只能哭丧着脸把诗集收下来。临走前他又问起幺幺的情况,听说幺幺被母亲带走,要等寺庙修好了再来学习。银发人无言:以幺娘的脾性,这一走,断不会再放他回来。这时长辈望着他,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说:
“年轻人,你的想法,是不正确的。——”
——或许现实,也会比想象的好一些——
离开寺庙后,银发人走在山路上,忽然莫名很想去山的东南方。这几日,他帮车夫辽伤,又和其他山人一起修补屋子,算是充实,但很久没有想去到哪里的冲动了。感觉很强烈,银发人小跑起来,几乎像一朵流云飘过崎岖的山路间。他的发辫在风中飘拂,银发人想:我这是又要开心起来了吗?路遇一条山梗,他一跃而上,单手翻过徜徉在山风里。银发人微微笑起来:也还是有些快乐的事情吧,然而还未想到一半,他手臂一滑,感觉什么东西“噗”地遗落在地上。银发人一愣,惊悸地回过头去看,可恰好撞上一棵树枝,满头满脸全都扑进了树叶子里。“啊!”他急忙别过脸停住,定睛一瞧,原来是峦先生的诗集摔在了地上。怨气这么重的东西,带在身上本来就别扭,又被银发人夹在胳膊肘低下,一晃神怎可能不弄丢。诗册卡在一丛扭扭草里,银发人只好弯腰埋进甩来甩去的草叶。偏偏在这狼狈的时候,周围传来人群路过的声音。银发人一僵,理好头发,并起腿很矜持地去捡书。可突然间,树枝上一个鸟窝掉下来。“啊!!”银发人连忙去接住,可他手里还有诗册,下意识甩出去,掉落之时又砸中了他的脑壳。“噢!!”银发人眯了眯眼睛(自己丢出的东西把自己砸到,没什么比这个更好笑了),再睁眼,看见面前一群人都在瞪他。“啊啊,别、别看我……”他赶紧把揉皱的衣带捋平顺。可这时衣襟又散下来。“哗——”揣在怀里的饼干全掉了。紧接着,“噗通!”“噗通!”还有软糖、头绳、宝石挂串、七零八碎的东西天女散花掉了一地。在场众人一愣,随机眉眼一弯柔和地笑出来:“好漂亮啊……真漂亮的人。”银发人头皮都麻了,他对这种状况处理能力为零,当即一闪身躲进旁边一块山壁里。他真想就此融化在石头缝里,但没办法,还要继续赶路,而且还要弄清,山的东南方有什么,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等人群走远去,银发人溜出来,俯身把散落的东西都收捡好。杂物之中,那块宝石挂串不见了。银发人咬紧嘴唇,四下搜寻去,却见峦先生的诗集躺在地上,乱风中欲开未开,米白色纸面隐约露出些诗行。
银发人顿了一顿。他对这诗集很抵触,不想看里面的诗文。像会被某种力量沾染一样。
然而手伸过去,诗集“沙沙”一下翻开了。
三行小句现出来,写的是:
“栀风浸长夜,
“试问凝白如涓流,
“一枝一叶摄冰轮?(带着栀子花香的风,长长地浸润夜色。想问这凝白如水的馨香,是花叶摄取了冰轮的寒魄吗?)”
银发人读着,瞪大了眼睛。
旋即,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