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我在陛下随行的僧众名册里看到了你,回长安之后,你还是会跟随国师在荐福寺吗?”我侧身问道。
“论说尚未写完,却不得不搁笔”,他笑着摇摇头,“从前我不愿离开大寺,却不得不屈身于此。如今只想一人执笔,却不得不报以师恩。”
“判教之说,还没有写完么?”
“虽已完稿,却有诸多遗漏,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更何况他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早已将一册经卷递与我,竟面带羞怯的微笑。
“《华严经略疏刊定记》。”我轻声念着。
“若有异议,还望不吝赐教。”他一个出世间的僧人,竟学着世间的俗人,对着我行了个叉手礼。
我急忙也回了一个俗礼笑道:“幸而是在这里,否则又不知如何呢。”
“是啊,幸而是在这里”,他也感叹道,“此去长安,不知又何年相见。”
“慧苑”,我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低声安慰着,“你知道我不能常来的原因,人言可畏,你也是经历过的。”
他低头淡淡一笑,没有接话,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却藏着千万种迫不得已的情绪。
忽然冷风四起,吹碎了他掩饰不住的神色,也吹乱了书案上落满了字迹的宣州纸。
他似被惊醒一般,急忙俯身捡拾落于石砖上的纸张,我也上前一一整理,“纂灵记”几个大字便跳进了眼里。
想来这是他近日的新论,我好奇地探身过去,想要一睹为快,却被旁边一张印着泥金冰纹的梅花笺吸引了目光。
满案宣州纸,唯有这一张剪裁精致、透光均匀,散着淡淡梅香。
梅花笺上,不是佛经偈语,而是一句诗。
“空羡梁上燕,一只到白头。”我喃喃念出,心中震惊不已。
“这是你五兄的诗”,慧苑的声音轻颤,“那日我去白马寺看他,在他的书案上找到的。”
“可这……”我带着几分怀疑说道,“似乎是你的字迹。”
“是我觉得写得极好,忍不住誊抄下来的。”
出路
隔着几步的距离,我看见慧苑的眼底澄澈通透,像很久很久以前的豫王李旦。
“空门之中,不该有这样的诗句,无论是你还是净觉禅师,不如给我收着吧。”
说罢,我直接将梅花笺收于袖中,只留下慧苑停于半空的指节分明的手。
“好。”
他微屈手指,拢成一个空拳收于身前。我却有几分惊异,按他从前的性子,早该同我争执清者自清、诗句无碍了。
“神秀大师已至耄耋之年,不愿跟随陛下再去长安,五郎……”慧苑改了口道,“净觉也留居洛阳,你可曾同他告别了?”
我点点头,“听他说,神秀大师向陛下举荐了自己的师弟慧能大师,陛下也已下诏恭迎,只是慧能大师避世岭南,仅以袈裟奉于陛下。”
“神秀大师人品高洁,虽数十年皆为弘忍大师第一高足,最终却错失了弘忍大师衣钵。此种经历,他却未有一丝积怨。对上,向陛下称颂承袭衣钵的慧能大师;对下,将资质聪颖的门生荐于慧能座下修习。听闻如今慧能大师第一得意弟子神会,从前就是师从神秀大师的。”
听着他源自心底的敬佩与感叹,我亦有几分触动。神秀大师在弘忍大师门下的经历,又何尝不是他自身的映照?
他年之后,纵然他有神秀大师的心胸品性,又是否能有这般幸运?
“只可惜,慧能大师不愿来京,否则净觉也能有神会这般机遇,得两位禅门高僧为师。”他又接着叹道。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道安法师所说的这个道理,贤首国师明白,神秀大师也明白。可是慧能大师不愿奉召来京,只怕有别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