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迟带向云来回到危机办。危机办中哨兵向导数量很多,他把车直接停在刑侦科楼下,下车的向云来立刻受到许多人的注目。但和王都区居民的反应不同,危机办这里反倒没有那么多的恐慌。只是每个人看他都很警惕,他走上楼梯时,原本下楼的几个人不自觉退到墙角。向云来垂头跟着雷迟走进他的办公室。雷迟关上门,拉好百叶帘,礼貌地请向云来坐下。向云来等待他继续在王都区里的话题。隋郁失踪了,这是秦戈和向榕等人的说辞。雷迟如果说的是真话,那么秦戈他们之所以捏造谎言,目的就是为了刺激向云来,让他的情绪尽快地恢复正常。释放了太过强烈的精神力,他不出意外地迎来了解离。情绪的淡漠只是解离的后遗症之一。他在医院中体验过解离,出院时分明已经好转。但王都区这一趟,他又陷入了这种意识与体验分离的状态中。这很不好受。向云来却无法跟雷迟解释。他只是怔怔坐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让自己陷入不够柔软的皮质沙发里,此时此刻即便有一百颗子弹射入,有十万吨洪水涌入,他也只能意识到“这件事发生了”,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与情绪相关联的感受。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英俊得有点儿l尖锐,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他穿的衣服和危机办里其他人不太一样:普通的灰色衬衫后面有两道拉链,左右各一,正好分布在肩胛骨上方。他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肩膀上,没有扎起。向云来看到他衣服背后的拉链时,同时看见一片羽毛缀在他颈后的发尾上。向云来不由得站起,伸手去拈。那青年立刻回头,冷淡的目光扫过向云来。“这位是我们从人才规划局找来的侦查员,何肆月。”雷迟抓起何肆月胸前的工牌给向云来看,“他是羽天子。”羽天子是一种目前仅在国内发现的特殊人类。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特征是出生后便立刻能观察到的、覆盖手脚的硬质羽毛。婴儿l时代,羽天子的羽毛是灰色的,坚硬,像甲壳一样包裹他们的手脚。随着身体成长,甲壳般的硬毛会在5岁左右全部脱落,取而代之的是色彩各异的轻柔鸟羽。羽天子中少部分人会在儿l童时代发育出幼小的翅膀,但并非所有的翅膀都足以承受羽天子的体重,并带他们腾空。想到何肆月衣服背后的拉链,向云来说:“你能飞。”隋郁从二六七医院离开、前往隋司家之后,秦戈立刻联络雷迟。自从查到斗兽场和隋家的关系,雷迟已经盯上了隋郁。隋郁是他们最容易接触到,也最没戒心的一个。何肆月正好在人才规划局工作,雷迟这个刚毕业一年的年轻人印象非常深刻,立刻找到他求助。一番布置后,从向榕结束高考巡弋那天,何肆月便开始跟踪监视隋郁。隋郁那天刚离开二六七医院,何肆月就缀在了他身后。“有一只蜂鸟总是跟着你和隋郁,你发现了么?”何肆月问,“包括现在,它也在危机办外头的院子里。”向云来对蜂鸟有点儿l印象,但却从未在自己身边发现过羽天子的踪迹。甚至他自认以貌取人,在路上瞧见漂亮的人总会多看两眼,何肆月长相出众,他绝对不会忽略。何肆月:“你们无法发现我们。羽天子的本能就是隐匿自己。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时刻面临被杀的危机,这是我们的本能。”但他没有多说隐匿的方法。直觉告诉向云来,这方法可能关系到羽天子的生命安危。他没有再问。何肆月一直跟着隋郁,看到他进入隋司别墅之后,他和另一个同伴昼夜值守,但始终没有看到隋郁离开。另一个同伴是危机办的哨兵,他察觉到别墅中爆发过异样的精神力波动。雷迟看向云来:“你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我们想通过隋郁去增加对隋氏的了解,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行动,等等。特殊人类国际论坛很快就要开始,隋氏是重要的参会嘉宾,一切都不能够出差错,你明白吗?”向云来并不想知道隋郁发生了什么。他问:“如果我做到了,你们会解开抑制环,让我自由生活吗?”雷迟:“我会努力。”向云来的心一下就沉了。特管委害怕他,甚至到了忌惮的程度。他能够走出安全屋,完全是因为他们需要利用他来接近隋郁。用人之前给点儿l甜头,这是应该的。但之后呢?他想起雷迟说的特殊人类监管仓。仿佛察觉他的想法,雷迟转头说:“秦戈以他自己为担保,跟我和蔡易保证你绝对不是危险人物,如果你做出不可原谅的事情,他会和你承担一同所有责任。如果你信任秦戈,那么也请你信任我。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搞清楚隋氏家族和断代史究竟想在我们这里干什么。”何肆月问:“隋氏的人都是外国国籍,还有几个跟联合国的特殊人类署有关系,我们不能够轻易动。”“哪怕动不了,搞清楚他们的目的之后我们可以有所防范。”雷迟说,“特管委这些年太渴望跟国际上的特殊人类机构搭上关系,很多人事和外交上的漏洞,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问题渐渐浮现了。主持这件事的是蔡易,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如果能够扫清这个隐患,他就可以更进一步。”何肆月:“所以才跟弗朗西斯科分手是吗?”向云来:“……连你也认识弗朗西斯科?”何肆月:“他现在作为血族的代表,在人才规划局旁听国际关系课程。”他顿了顿,补充道,“人很漂亮,但是个傻子。”留向云来和羽天子在办公室里,雷迟出门开个小会,叮嘱两人等他回来。“交流交流嘛,都是年轻人。”他临走时说。然而室内的两个人都没有聊天的意欲,何肆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巴掌大小的书开始翻阅,不跟向云来有任何眼神交流。向云来知道他在监视自己。“你最近见过蔡羽吗?”何肆月眼睛看着书,嘴巴却发话了。向云来看他:“没有。你们认识?”何肆月:“算是室友。”人才规划局没有学生宿舍,学生只能在校外租房,因此学校周围的租房生意十分红火。蔡羽在人才规划局读书,是吃好几种助学金的特殊人类贫困生。他不想从家里拿钱租房,便自己在外打工。他曾在人才规划局门口的奶茶店兼职过,之后因为加入黑兵,骤然忙碌,打工的计划只好搁浅。失去了收入来源,蔡羽每天都要往返于王都区和人才规划局。碰上课程太早,或者实验结束得太晚,他就住在何肆月的宿舍里。何肆月也毕业于人才规划局,两人早就认识。向云来问:“你是人才规划局的老师?”何肆月:“不算。占了个位置,但我的真实身份是隶属于特管委特勤机构的侦查员。人才规划局的老师是我的外部身份。我基本不上课,只做行政工作。”向云来:“跟我说这些,没问题吗?”何肆月:“这不是秘密。”他合上书,“人才规划局里的每一个老师都有双重身份,其中很多都是特管委的人。你不知道人才规划局不归教育部管,现在是特管委的下属机构吗?”这种事情向云来怎么可能知道。他沉默了,懒得回答。“如果遇到蔡羽,让他滚回来见我。”何肆月说,“我听他说起过你。他很钦佩你。你说话,他愿意听。”不知道是不是羽天子大都如此,还是何肆月性格桀骜。他没有寒暄,没有迂回,直接袒露身份,并且要求向云来帮自己。向云来不明白他是直率还是鲁莽,回答:“他会害怕我。”何肆月:“不会,他没有海域,他不会感受到你们的痛苦。他在同光教教堂认识你,说你一个完全没作用的向导,居然敢在狼人和血族包围的地方救人,这等子有勇无谋,世间罕见。”向云来:“……你确定他钦佩我?”何肆月:“当然。”向云来想起蔡羽的活泼和圆滑,点头答应:“如果见到他,我会说的。”仿佛完成了一桩心事,何肆月看起来愈发放松。他低声道谢,继续翻开刚刚合上的书。他低头看书的模样与这个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格格不入,一颗珍珠落入沙堆里。向云来盯着他看了会儿l,发现何肆月身后的柜子上放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方方正正的,是雷迟和他的女朋友。穿着危机办制服的两个人在单位门口合影,笑得却一点儿l也不严肃。向云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精神力越过王都区的时候,曾进入过一个游乐场海域。游乐场里满地都是金黄色的沙猫,又蹦又跳,他差点无法找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06吗?请记住的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但海域之中的雷迟没有任何回应。那是白小园的海域。白小园海域之中的雷迟,只是白小园制造出来的幻影,随着白小园的想法而行动。作为海域中的外来客,向云来是不可能跟幻影交流的。坐在沙发上,向云来忽然心慌。他想起了更多自己曾见过的“幻影”。方虞的母亲,童醉眼中的赤须子,汤辰小小王国中的玩偶人……这些全都是海域主人制造的幻影。幻影往往是主人依恋和喜爱之物,但它们都是影子,是没有自主意识的。它们无法与外来客交流,更无法回答主人本身不知道的问题。一阵恶寒袭过向云来的背脊。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脱口而出:“妈妈。”他在深层海域与母亲的影子重逢的时候,曾追问过母亲好几个问题。你是怎么出事的?我不知道——对,这是正常的。因为向云来不知道罗清晨和父亲的意外究竟如何发生,海域中的幻影更不可能知晓。奇怪的,是之后的提问。“生下我你后悔吗”,还有一连串混乱不堪的提问,全是他二十多年生活的诉苦。罗清晨的回答却很奇特。向云来明明怀疑他们后悔生下自己,也为母亲和父亲之间不寻常的关系感到别扭和憎恶。他一直认为父母之间并无什么感情,因此父亲才鲜少露面,母亲也很少提起过父亲。但罗清晨怎样回答?她说从不后悔。她说父母都很爱很爱向云来。何肆月下意识拉住向云来的手,被他的身体的颤抖吓了一跳:“向云来?”向云来连牙关都在格格作响。这是羽天子绝对无法理解的恐惧。在只有少数人能进入、连秦戈这样的调剂师都不可能长期停留的深层海域里,罗清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向云来想不起来。更重要的是,海域里的影子,怎么可能回答出海域主人本身没设想也不信任的答案?——那个“罗清晨”,究竟是什么?此时,雷迟和秦戈正在危机办主任的办公室里开会。他俩面前除了主任,还有从特管委的秘书长蔡易。蔡易三十多岁,干练冷淡,目光倨傲。他开门见山,在桌上放下一份颇为厚实的档案。档案编号为000012aa,保密等级是“绝密”。负责保管秘密档案和处理秘密事务的秘务科,把工作的保密等级分为好几种,从sss到a,其中aa意味着档案属于极难查阅的绝密等级,仅特管委的部分人员可以调取,就连危机办主任也无权阅读。“看一看。”蔡易说,“这是向云来他妈罗清晨的档案。”秦戈:“……这么多?”蔡易:“说明这个女人身上的事情多。”他揉揉鼻梁,“算了,细节你们待会儿l看,不要带离这个办公室,只有你俩可以看,高()天月你别碰。”他对危机办主任说。他调整了坐姿。雾气升腾,一只科莫多龙从雾气中跃出,穿透窗户,爬上了办公楼的外墙。那精神体不断膨大,踩在窗户上的爪子几乎覆盖了窗户的一半面积。不少鸟儿l从绿化很好的院子里惊飞而起,包括一只蜂鸟。它害怕科莫多龙,不得不振翅飞远。“罗清晨是向导。秦戈,她和你一样拥有特殊的海域巡弋能力。”蔡易打开档案,抽出一张照片。照片上,十几岁的少女捧着手心中的精神体,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朗。她灵动活泼的眼睛和向云来很像。秦戈吃了一惊:那精神体瞬间让他想到向云来的象鼩。“伊特鲁里亚鼩鼱,最小的哺乳类动物。这就是她的精神体。”蔡易说,“身长不超过4厘米,体重不超2克。罗清晨可以复制它们,数量……我不知道,没有记载,但我猜,不会比你们科室的白小园少。”秦戈和雷迟全都提起了精神。蔡易的神情相当凝重。“罗清晨巡弋他人海域的方式,是先释放自己的鼩鼱,再从这个主鼩鼱身上复制出一个副鼩鼱。”他伸出食指,笔直指向秦戈的额头,“副鼩鼱会这样冲进你的脑袋,然后消失。”“这种入侵方式有点复杂。”秦戈说,“入侵他人海域要耗费很多精神力,步骤越简单越好,否则会适得其反,引起海啸。”蔡易摇头:“冲进你脑袋的副鼩鼱不会消失。”秦戈愣了:“不会消失?”蔡易:“罗清晨可以直接越过防波堤和浅层海域,抵达你的深层海域。副鼩鼱消失的时候,她会在你的深层海域里留下她本人的幻影。你无法消除,无法屏蔽。甚至有时候,你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深层海域里有这样一个异物存在。”秦戈失声:“什么?!”他与同为向导的危机办主任对看一眼。因愕然和恐惧,两个人裸露在空气的手臂都于瞬间层生出鸡皮疙瘩。“警铃协会前任会长谭笑宇把她的能力称为‘嵌入。’”蔡易说,“我们现在怀疑,罗清晨和谭笑宇儿l子谭月阳在加拿大活动期间,可能利用‘嵌入’影响了断代史,甚至是隋氏某些重要成员的海域。”冷硬的书桌上,趴桌睡觉的隋郁猛然惊醒。他又做了噩梦。落地窗外头的阳光,规矩地在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方块。他盯着炫目的地面看了一会儿l,感到头晕目眩。梦的内容还残余着。他与一个怪物在路上跋涉,翻过山川,走啊走啊,一刻不停,像赶路,像逃避背后的追兵。但终点呢?他想不起来。回忆梦中怪物的样子,骤然让隋郁反胃。他冲到卫生间吐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脑袋像针刺一样痛。海域并不稳定,精神力像被风暴影响的海面一样震荡。他靠在卫生间的墙上喘气。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噩梦,呕吐,头晕目眩,海域震荡,神经发痛。好像他的身体在顽强地抵抗着什么似的,总是不让他舒坦。但家中那位擅长处理海域问题的兄长却没办法解决他的问题。在镜前洗脸,隋郁看见了镜中自己的模样。他先是因为恶寒而皱眉,低下头才觉得舒服一些。海森的弟弟道格乐斯推门走进来。“你好了吗?”道格乐斯问,“我们要出发了。”隋郁经常想不起最近的事情。哪怕是前一天约定好的,他一觉醒来也会遗忘,总需要人不断提醒。“去哪里?”他问。“机场。”道格乐斯说,“你该回加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