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区所有哨兵向导中,受向云来影响最小的必定是童醉。他身体中赤须子的那一部分持续影响着他海域的运作,随着他与赤须子融合的加速,他渐渐发现,自己的猞猁精神体先是变得焦黑,随后黑色皮毛渐渐亮出火光,成了一只披挂火焰的猫科动物。它当然更漂亮更威风了。但童醉轻易不会再释放它。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也是哨兵,总是喊他“赤须子”。他也欣然接受这个称谓,听久了,感觉自己似乎真的替代那个无法忘怀的人,成为了两人合一的、最独特的“赤须子”。总而言之,他身上“哨兵”的浓度确实被稀释了。他的精神力远没有别的哨兵那样纯粹,也因此,在所有人都被向云来的入侵弄得疑神疑鬼的时候,他感受到入侵,但始终保持清醒。他见过向云来入侵自己海域之后的反应,那绝对不是愉快满足的反应。而向云来当时的入侵不是一次,而是几十近百次,一次比一次迅速,一次比一次利落。向云来和周力一样,正在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拯救王都区--这个想法在童醉心中诞生,至今没有改变。周力则更是欣赏向云来。他之所以牺牲这么大,是为了在国家的特殊人类名册里为树英和枫人夺得一席之地。只有成为“特殊人类”才能享受到特殊人类本该享有的一切权利,他不能再看着自己的族人被人们驱赶、追打甚至谋杀。但向云来是为了什么?哨兵和向导已经是当今世上最受关注、最受欢迎的特殊人类种族之一,向云来有自己的工作,有家人爱人,他根本没必要这样做。不必做,却舍弃一切地去做了。这是他钦佩向云来的原因。此时拍着向云来的背脊,他也陡然生出长辈的怜惜。正要说话,却听见向云来抽泣的声音。一行人来到周力的店子。和前夜酒吧一样,这个矮小的房子在灾难中得以幸存。但又和前夜酒吧不一样,店铺的地下室没有任何损坏。周力邀请雷迟和向云来到地下室看一看。刚打开地下室的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游戏的音乐声。地下室大约只有地面空间的一半大小,这里俨然是一个舒适的游乐区,游戏机、大电视、各种拼图玩具、音箱、电脑、架子鼓……向云来和雷迟站在门口发愣:两个浑身苍绿色的人正坐在地毯上攥紧手柄玩游戏。听见声音,两人齐齐回头。他们看起来十岁左右,一男一女,周力说这是一对兄妹,已经在贵广交接的丛林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和向云来印象中行动迟缓的树英不一样,这对兄妹的手指在手柄上飞速移动,眼睛灵活,起身走动的时候又蹦又跳:“周力!童醉!”他俩的身体由藤蔓相互牵系着,只能在地下室的空间里小范围活动,无法分离。地下室的墙壁都是砖头和岩石,而这些东西上爬满了树的根系。这些或大或小的树根紧紧固定了这座房子的结构,在地陷中幸免于难。两个树英见到向云来和雷迟,竟然也丝毫没有胆怯之意。原来危机办把树英和童醉转交给黑兵的时候,是雷迟和夏春对接的,他俩见过雷迟。虽然在斗兽场的库房里吃了许多苦,但这两个三十多岁的树英仍有孩子心性,蹦蹦跳跳窜到向云来面前仰头问:“你是谁?”童醉在他们身后小声说:“我怀疑他俩根本数不清楚自己活了多少年,完全就像小孩子,绝不可能有三十多。”树英:“我们听到了。你今晚别睡,藤去找你。”童醉立刻举手投降。周力那天离开时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必然要死,只有身上属于树英的那部分开始燃烧,他才能感知到底层中死亡的植物根系在什么位置,如何伸展,他也才能更全面地理解地下通路的分布。他到地下室跟两个树英告别,称以后由童醉来照顾他们,夏春也知道树英的存在,这两个人都是可以信任的。树英兄妹是从斗兽场被救出来的,两个人本来瘦弱不堪,在周力的悉心照顾下,才从极短时间长到现在的模样。他们非常依赖周力,周力离开之后,两个人便一直不停哭泣。为了保住周力的店子,他们驱使树根四处攀爬,紧紧抓住岩石和砖头。地陷接二连三,十分危险。两人始终不敢离开地下室,相互拥抱着蜷缩在角落。直到地下室的门打开,浑身焦黑的周力出现。两个树英抱着周力嚎啕大哭,回家的童醉也想凑热闹,可惜他一踏入地下室,立刻改变了地下室的湿度和温度,人还没站稳就被周力一脚踹了出去。听完这些事情,向云来仍旧不理解周力带他们来看树英的目的。“让危机办这个狼人大哥了解了解树英的现状。”周力跟雷迟聊了起来。向云来坐在地下室里,看两个树英打游戏,竖起耳朵听周力说话。原来周力在极力说服雷迟“重新理解和认识树英的作用”。他认为这两个树英利用藤蔓和根系的能力非常卓越,一定能够在王都区的重建中发挥大作用。雷迟并不主持王都区重建,他建议周力跟夏春说。周力:“夏春知道,夏春只要有空,就会到这里看他们。但你是危机办的领导……”雷迟:“我不是啊。”周力滔滔不绝:“你是领导,你应该也了解了解树英的潜能。你看这些藤蔓……”向云来看这两个身量矮小的树英。他们确实不像三十多岁,仍如孩子一般对游戏全神贯注。屏幕上骑着马儿在草原上奔驰的勇者朝着辽阔的山野而去。向云来问:“你们想出去看看吗?”树英姐姐立刻答:“不想。”
向云来:“为什么?”树英姐姐:“外面太危险了。我们就是被那些人从家乡抓过来的。”向云来:“也不想回家?”树英弟弟接话:“我们的山头已经被烧了。”向云来一时无话。他现在没办法想出什么快乐的话题。从他清醒开始,所有昂然的词语都与他无缘。一个装满黑色垃圾袋的垃圾桶能想出什么愉快的话题呢?向云来正要起身,树英姐姐说:“因为我们是低等的特殊人类。”向云来一愣:“什么?”树英姐姐:“那个短发的吸血鬼医生说,我们树英,我们这种东西,是低等特殊人类。”她指着周力和童醉,“枫人和赤须子也是。”童醉:“她放屁!”树英弟弟:“高等特殊人类,大概就是哥哥你和狼人这样的吧。你们的生活,一定比我们要舒坦得多。”忽然有一种眩晕袭击了向云来。他第一次笑出声,但不是因为愉快。王都区这个特殊人类聚居区里,除了哨兵和狼人,剩下的全都是不被社会接受和认可,以及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回到社会的人。即便在哨兵向导和狼人之中,被迫离开家人和同伴,来到王都区的也大有人在。王都区龙蛇混杂,对特殊人类来说,没有比这里更自由,也没有比这里更缺乏自由的地方了。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也仍有人要把特殊人类分作三六九等。他在邢天意、汤辰与孙惠然的那场历时漫长的争斗中认清了血族的傲慢。而这种傲慢恰好映衬出树英、枫人这些至今未被特管委承认的特殊人类,生活在更浑浊和无望的世界里。人生来如此。特殊人类也是人,因此也有高下之分。“放屁。”向云来只笑了两声,冷冰冰地对树英说,“你只要了解我经历过什么,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两个树英此时才显出一种怪异的沉稳:“你如果了解我们经历过什么,就会知道即便是痛苦和灾难,也会有大小的区别。”向云来此时既感到愤怒,又被悲哀填满了胸口。他推开雷迟和周力,回到了地面上。植物店里绿油油的花草仍旧生机勃勃,但他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弄得昏沉无力。雷迟的车无法打开。他坐在车边的瓦砾里,直到雷迟回来。雷迟问:“感觉怎么样?”向云来:“你今天带我回王都区到底是做什么!走啊,去找资料啊!”雷迟蹲在他面前,咧嘴一笑:“你说的那份资料,黑兵把你救出来之后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人已经分赴全国各地,去寻找饲育所受害者的亲属和她们本人。”向云来愣住了:“那你……”雷迟:“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你暴露出的能力,还有你对全城哨兵和向导做过的事,都足以让你成为最危险的可能犯。你还能自由地在外面走动,你只需要戴两个抑制环,这些都是因为我和秦戈想帮助你。”向云来现在连秦戈都一块儿恨上了:“帮助我的办法,就是把我带回王都区,让我知道他们多恨我,让我知道根本没有人理解我吗!”雷迟:“我们说服了特管委,蔡易想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向云来:“赎罪?!”他的脑子因为过分激动而嗡嗡震响,愤怒唤醒了海域中熟悉的痛楚。一瞬间,海啸爆发,又急剧地退去。所有的激烈情绪从他眼中全部消失。他变得平静,恍惚。解离发生了。但雷迟没有意识到。他继续对向云来说:“我知道你会生气。你做的是好事,并不是‘罪’。但这在我们看来,不是这样的。那些被你影响的哨兵和向导,有的人正在开车,有的人正在做手术,有的正在抱孩子……我知道你无法预料那么多,我和秦戈都认为,这些不幸并不是你的本意……”向云来怔怔听着。他不觉得难过,也没有了怒气。雷迟说的话像风吹过凝固的冰面,不能引起他的一丝波动。周围一切事物,一切人影,全都像隔着浓厚的雾气,他看得见轮廓,偶尔看得清面容。但看得清的东西没有意义。它们无法进入他的脑海。他对一切喜怒都失去了兴趣,对人类的灾难和喜悦也没有探索的欲望。会回答雷迟的问题,是还有一线理智在支撑。“所以我要怎么做?”向云来慢吞吞地打断他的话。“帮我们接近隋氏。”雷迟说,“隋郁,他是你的男朋友,对吧?”向云来:“隋郁到底去了哪里,你还没有告诉我。”雷迟:“隋郁没有失踪。准确地说,他是走进了隋司的别墅,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