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沉沉的,泄不出一丝天光,唯有阴云在其中翻滚着,便仿似沾染了泥尘的天河在不停地腾涌,满目皆是浑浊。但河道中的水却是清澈的,雨点即使击碎了平静的河面,却不能完全穿透,从而激起其下沉淀着的泥污。此般,这天上地下,却是清浊倒转,不甚分明。谢不为正半偎在萧照临怀中,朝河边走去。但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却蓦地一顿,举目越过了伞沿,望见了这一幕。他目光幽远,似在凝思什么。萧照临也随着谢不为的视线同样看去,稍有思忖后,却料不到谢不为的想法,便低下头,贴在谢不为的耳侧,轻声问道:“卿卿,你在想什么?”谢不为徐徐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了萧照临。此刻,他被萧照临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大氅之中,以御风雨,不免浑身都是属于萧照临的气息,倒要比拥抱更加亲密。在意识到这点后,他竟无端放松了下来,原本有些沉重的面色也缓和了不少。“我在想,冬季水位低浅,外城运河尚能通船,但内城河道的水位却已是不足以行船,岸边也无景致,那为何顾庄要约我们来河上画舫相见?”萧照临闻言也生出了淡淡的疑惑,略思之后,再道:“许是画舫之中另有玄机。”谢不为微微颔首,便也不再多想,“可能也是我多心了。”遂不再驻足。甫登画舫甲板,便有奴仆殷勤迎接。此画舫并不似谢不为见过的仅供游乐的小船,而更像是城中的楼阁,竟有两层之高,并内外皆装饰豪奢。仅在甲板之上,竟就有金炉、玉屏、藤榻等布置,只因天公不作美,风雨未歇,便无人于此玩乐。谢不为与萧照临跟随奴仆转上了画舫的二楼,才至雅间门前,便有丝竹靡靡之音从内传出,更有朗声笑语不断。奴仆上前敲门,得了允许之后,再引谢不为与萧照临入内。等又绕过了重重屏风,才见到了内里的情景。顾庄正安坐主位,其左右,又坐着两个同样衣饰不俗之人,而房内正中,则有女子正在拨弦吹笙歌舞。确是一番享乐之景,但却比燕春楼中清雅了许多。顾庄一见谢不为,双眼便有一亮,忙撑案而起,走到了谢不为面前。他本想再近一些,却畏于萧照临凛冽的目光,或是碍于两人过于亲密的姿势,而略显僵硬地停住了脚步,再对谢不为笑了笑:“言公子与裴公子来得可巧,好东西也才刚刚运过来呢。”谢不为暗暗扯了扯萧照临的衣袖,是在提醒萧照临要“亲和”一些,再对着顾庄拱了拱手,扬唇一笑,“那也是沾了顾公子的光才是。”这不过是一句极为普通的恭维之语,但顾庄却显得很是受用,眯着眼睛回味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引着谢不为与萧照临往更里间走去。歌舞丝竹已停,女子退至了一旁,而那两个衣饰同样不俗的人则缓缓站了起来。几人相互见礼之后,顾庄便开始一一介绍。他先是面朝那二人指了指谢不为与萧照临,“这两位是方才我与你们说的汝南言氏的言公子言为与晋兴裴氏的裴公子裴临。()”再看向了谢不为,一指其左侧之人,≈ap;ldo;这位是我们吴郡张氏的张二公子张斌。?()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后指其右侧之人,“这位,便是我们吴郡朱氏的朱长公子朱丘了。”比之顾庄的殷勤,那张斌与朱丘各有不同。虽他二人看向谢不为时,皆不免目露惊艳,但却都很快敛了此番神色。只是那张斌仍是笑着,可那朱丘却无端冷了脸。那朱丘站在原地,故意上下打量了谢不为与萧照临几眼,又陡然一冷笑,“我原以为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话至此,便不再多说,只轻蔑地收回了眼,率先坐回了位置,其轻慢便是尽在不言中了。而顾庄暂未有任何反应,显然是不想立即拂了朱丘的面子。好一出下马威——谢不为心中暗想,这吴郡三世家的纨绔公子之中,倒还是有真正心怀警惕之人。若是寻常身怀异心之人,面对朱丘的“下马威”,不说当即露了馅,至少,也会因此而面有改色。毕竟,吴郡三世家关系紧密,若是朱丘有心排斥,后面的计划就很有可能不能顺利推进。但谢不为与萧照临皆身居高位已久,又岂会将这点颜色放在眼里,也能将朱丘的心思推测个七八。朱丘此举,一为试探,二为当真觉得谢不为与萧照临如今的身份并不配与他们相交。想到此,谢不为略上前一步,面上笑意不减,不卑不亢道:“这神仙人物毕竟凡尘难见,言某更是闻所未闻,但今日身处此间,言某倒觉得,此为神仙难至之地,亦有神仙不及之人啊。”这便又是一番自谦及恭维之语,但更加隐秘,不至让人觉得是故意的讨好,却也能让人不自觉心生欢悦。朱丘像是没料到谢不为竟能如此从容应对,也是不好再当着顾庄的面为难谢不为,便才略缓了轻慢的神色。而顾庄也才在此时出来打了个圆场,“都坐下吧,时候也差不多了,我教人将那好东西呈上来。”张斌行止有些轻浮,闻言反坐到了顾庄身边,勾住了顾庄的脖子,笑嘻嘻道:“究竟是什么好东西如此神神秘秘的,竟也瞒了我和朱大。”他双眼一转,嘴角便要咧到耳后,再搓了搓手,“莫不是你又从哪里弄来了什么美人?”顾庄神色更是得意了起来,他故意瞥了张斌一眼。“哪有如此低俗,我这个好东西,可是皇帝贵戚也看不到的稀罕之物。”谢不为闻言眉梢一跳,在案下不自觉握紧了萧照临()的手指,而萧照临则轻拍了拍谢不为的手背,乃是下意识的安抚。没过多久,便有一列奴仆鱼贯而入,而那顾庄口中的“好东西”,也随之揭晓——竟是十几盆开得正艳的牡丹花,霎时间,牡丹的清香便充盈了整个雅间。这下谢不为倒真生出了讶异。毕竟现下乃是仲冬时节,即使在科技发达的现代,反季节的牡丹花也要金贵许多,更别说是在古代,天时主导万物生长,若强求而行,付出的成本便是难以想象的。倒也真如那顾庄所说,此时的牡丹确为“皇帝贵戚”都难见。不过乃是因宫中与高门之中都不曾有这般不惜耗费巨资而去培植反季之花的人。顾庄得意地环视了众人的神色,再命奴仆将牡丹花分别呈送至每人案前,下颌一抬,意气扬扬道:“这花可比美人难得,美人再如何,也不过百金、千金,但这花,却至少耗费了万金!”张斌与朱丘皆倒吸了一口凉气,齐齐诧异道:“万金?!”他二人的反应更是满足了顾庄的虚荣心,他展袖一挥,状似浑不在意道:“但不过区区万金罢了,能在此万物枯败的冬日,一赏牡丹容姿,才是真正万金不换的。”萧照临眉头微动,并未去看案前的牡丹花,而是在敛眸思索什么。但谢不为却真是在“赏花”。虽摆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是一株牡丹,可却十分绚丽。花瓣层层叠叠,宛如华丽的裙摆,在随着室内的暖风轻轻摇曳,展现出无尽的婀娜。
而每一片花瓣,都像是为人精心雕琢过,极艳极美,并泛着淡淡的光泽,如同撒上了点点金箔,可见当真是重金养护而成。不过,谢不为也知道,这种品相的牡丹,仅有重金却是不够的,还得有养花技术极为高超的花匠精心培植。他遂抬眼向奴仆之后望去,果然瞧见了一个衣着打扮与世家奴仆不同的中年男子。其人衣衫还算整洁,但却是一眼可见的破旧单薄。而局促地放在身前的那一双手上,满是洗不净的尘土,还有不少伤疤,便显得狼狈,亦与此处格格不入,让人无法将这艳丽的牡丹花与这等微末之人联系起来。可谢不为却能确定,此人定是培植牡丹花的花匠。却又不免有不解之处,如顾庄所说,培植这些牡丹耗费了万金,但怎么这花匠,看起来倒和路边的贫苦之人没什么两样。然而一转念,也立即明白了,在这些世家公子眼中,牡丹花自然值得万金,但这花匠,能给他一家老小吃喝已是不错,哪里还会管他们穿得如何又过得如何。谢不为心下莫名漫出了几分寒意,再回眼去看那牡丹花,只觉那红到扎眼的花瓣,便似血染就。顾、朱、张三人互相吹捧了许久,才终于想起了一旁的谢不为与萧照临。顾庄见谢不为一直凝视牡丹,眸中便划过了一抹精光,遂殷切地问道:“谢公子可是喜欢得紧?那这盆牡丹就送给谢公子好了。”谢不为如何不知顾庄话中深意,他要是收了这花,怕也是再不能拒绝顾庄的“别有用心”了。于是,他从容地收回了眼,再故意挽住了萧照临的手臂,粲然一笑道:“我与临哥哥乃是异乡之客,能沾了顾公子的光在此严冬一赏牡丹就已是三生有幸,又岂敢让顾公子割爱。况且,就算我们厚颜承了顾公子的好意,得了这牡丹花,我与陵哥哥也是养不活的,又何苦白白糟蹋了。”顾庄本欲再言,但又瞄到了萧照临的面色,竟下意识闭上了嘴,显得有些悻悻,便也不再提说要赠花。而在此时,朱丘却忽然站了起来,环视左右道:“这名花自然需摇曳才好看,我虽不及顾大能拿出这些牡丹,但却能让这些花都动起来。”张斌便奇道:“如何动起来?”朱丘拍了拍手,“让这画舫游于水面,这花自然就动起来了。”说罢,便对身侧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张斌见状又挨到了朱丘身边,“现下这河里可没什么水,所有船都只能停泊,你莫不是能引来行船之水?”朱丘一笑,“我还无那通天本事,但你要是好奇,待会儿可以出去看一看。”他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声巨响,随即,这画舫当真动了起来,只是不比寻常游船流畅,而始终有莫名的滞塞之感。张斌扶住了矮案,稳住了身形,便更觉新奇,倒也站了起来,对众人道:“那不如一齐出去看看?”顾庄也表赞同,众人遂缓缓走出了雅间,走到了甲板之上。外头的雨还是未停,冷意潮意也更加砭人肌骨。但谢不为还来不及颤抖,便为眼前的一幕怔愣住了。只见两边原本光秃秃的河岸上,此刻竟站满了大约几百个赤裸着上身的纤夫,正吃力地拉着冰冷的铁链,拖着画舫缓缓前行。也不过短短片刻,他们的皮肤便被风吹雨打成了青紫之色,而巨大的铁链也压得他们根本站不直,只能佝偻着身子,脚步沉重地踩在湿滑的泥土之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沉寂,谢不为仿佛听到了纤夫们吃力的喘息声、滞缓的脚步声,以及,痛苦的挣扎之声。他仅仅是站在甲板之上,站在青伞之下,站在萧照临身边,都觉雨水冰冷刺骨,便更难以想象,这几百纤夫都是在忍受什么样的苦痛。萧照临见谢不为面色霎时有些苍白,便不顾众人在场,忙将谢不为抱入了怀中。而此举,也自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不过,他们只当谢不为是出身寒门,没见过世面,才有如此反应,便皆哈哈一笑。那张斌忽然道:“言公子是在害怕吗?”谢不为在感到从萧照临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之后,才略定了心神。再闻张斌之问,便佯装有些不好意思,“让各位公子见笑了,这样的场景我从未见过,便有些失了态。”顾庄忙接过了话,言语十分随意,挥了挥手道:“这有什么好失态的,以后多见见就是了。”谢不为垂在身侧的手猝然攥紧,但他面上仍是衔着一抹笑,又佯装无知不解,歪了歪头道:“那他们是感觉不到冷吗?”顾庄又是笑出了声,“他们自然能感觉到冷。”张斌却体会到了谢不为的意思,手肘碰了碰顾庄,“言公子是在心疼这些贱民呢。”顾庄恍然,却也没有任何表示,只轻蔑道:“不过贱民而已,能为我们拉船已是他们的荣幸,又何必去管他们冷不冷。”谢不为面上的笑僵住了,倒是难得有些接不了话。但那张斌却又突然道:“若想让他们不冷,也不是没有办法。”众人的目光便齐齐汇聚到了张斌身上。朱丘有些似笑非笑,“张二你”他又瞥了谢不为一眼,便隐去了后半句话,只再道,“愿闻其详。”张斌招了招手,便有奴仆躬身上前,“我也不与你们卖关子,去把船舱里的酒都拿来。”再嬉笑一句,“喝了酒自然就不冷了。”朱丘挑了挑眉,“你是要将这些好酒都分给那些贱民?”张斌摆了摆手,“诶,且不说这些贱民配不配喝我这酒,只说这么多人,我带来的酒,可不够他们分啊。”他再走到了船壁边,指了指河中的水,又是一笑,“将这些酒都倒进去,让他们喝这河水不就够了?”顾庄嗤笑道:“千金之酒,你也舍得?”张斌回身看他,也是得意之状,“不过千金而已,有何舍不得的。”说话间,奴仆便已搬来了几十坛酒罐,再遵张斌的吩咐,齐齐倒入了河水之中。起初,那些纤夫只呆愣住了,并不敢有任何反应。但随着奴仆朝他们扬声一呵,那些纤夫便争先恐后地奔至了河中,鞠水而饮。这般情状,倒惹得顾、朱、张三人皆捧腹大笑。酒入河水,其实早就没了酒味,但那些纤夫并不敢停止这一滑稽的行为。不过片刻,便有人倒在了河水之中。“瞧,那里有人喝醉了。”张斌笑道。这句话一出,在场的奴仆也不得不跟着笑了起来。但谢不为知道,此时的河水会有多么刺骨。只碰一碰,便已令常人难以忍受,更别说淌入河中,再去喝河水,那纤夫乃是活生生被冻晕了过去。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与萧照临走到了船壁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往下一望——来时清澈的河水,已变得与头顶灰沉沉的天一样,浑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