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殿内烧着暖烘烘的地热,未免贵人吹风,门窗都只淡淡地开了丝丝缝隙,也因此,浓郁的药味久久盘旋不散。
嘉泰帝便正伴着这重重的药味与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他睡了太久了,也正是在这半梦半醒的昏睡间,他回顾了自己的大半生,想了许多事。
“犹记当年朕初承祚,都道父皇去得仓促,”嘉泰帝边咳边笑,这笑,是自嘲的,苦涩的笑,“而今朕缠绵病榻数年,仓促倒是不会让人觉得仓促了,只是可惜,朕连皇祖父一半的岁数都活不过、比父皇都还要再短寿些。”
太医院掌院秦献不敢多言,只诚惶诚恐道:“陛下春秋鼎盛……”
“秦卿莫与朕说这些虚话,朕心里清楚,朕也就这些日子了。”嘉泰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四年前宣同府一战,朕呕尽心血,仍是大败……其时真是恨不得与众将士们一并去了,只是不忍,不忍,才勉强支应到如今。”
不忍什么,嘉泰帝却没有提。
“想天祖父太祖戎马一生,开我大庄百代基业;高祖父慧宗分封诸子以卫帝都,除灭门阀无数;曾祖父景宗初元变法,累万世功德。”嘉泰帝闭了闭眼,想前人事迹,更衬己之无能,“朕之祖父文宗皇帝,在位七十二年,开疆扩土,教化万民,更是将大庄社稷推至顶峰,引四方来朝、蛮夷皆跪拜称臣,乃千古文治武功第一人!”
“而朕,忝居五世遗德,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胡南下,疆土四分五裂,百姓流离失所,社稷分崩离析……而今,更是要做这千古第一大罪人了。”
秦献垂首恭立,望着病榻上年轻瘦弱的君王,心中不是不同情的。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难道能去说,陛下,这不怪您的,大庄的百年基业,本就在您十八年前您尚未即位时,随着那一场宣同府大战被打得碎了个叮当响了。
十八年前的宣同府大战,最后虽是胜了,却是惨胜,大庄的军事基业被打垮了,会打仗的帅将兵卒死了个尽,先帝顺宗在深宫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终更因惊惧过度而死。
嘉泰帝仓促登基,兢兢业业修生养息,勤勉维持到四年前,其间虽屡有战败,却每每都尝试着控制在了最小的代价,直到四年前。
四年前的宣同府一战,输的,是大庄军中再也挽不起的军心士气,更是嘉泰帝心口最后强撑着的那股气。
秦献只是一个埋首于医书药草间给人看病的大夫,并不懂什么朝堂倾轧,但即便是他也完全能看出来:大庄的国祚在嘉泰帝去后,只会更糟,不会更好。
——国赖长君,而今东宫未立,三位皇子皆尚幼,最年长的也不过一十有二,虽是记在皇后名下,但其生母出身卑微,且与宋氏有旧怨,未必便能……
正是如此想着,却听外面有太监压低了嗓子来禀:“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见到官师,秦献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朝她行了一礼,然后便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嘉泰帝吩咐宫人扶着他坐起,接受了朝臣的跪拜。
只官师没有跪,也没有行礼,她抬了抬手,将大皇子裴拓推至嘉泰帝身前,示意他跪。
大皇子中规中矩地跪了下去,举止一丝不苟,却略显木讷,只是到底规矩不错分毫。
嘉泰帝看着,也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吩咐早已恭候多时的行知堂秉笔姜舂代书谕旨:“……着,立皇长子拓为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引)。”
内阁首辅徐易等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似乎有话想说,却碍于帝后威仪莫敢有言,最后却是纷纷将视线落在了兵部尚书宋袂学身上。
宋袂学却只作不知,眼观鼻、鼻观心,浑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因为宋袂学心中也很清楚,若是先前在殿外宋贵妃第一着得手,众皇子入内侍疾,嘉泰帝问诸臣孰人当立太子,中宫不言,他自有一二三四五条可说。
可如今皇后选都选好了,连嘉泰帝都不曾过多犹疑,又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外臣来说三道四呢?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也跪不下去几次了,还是少给自己找些不痛快的好。
嘉泰帝无波无澜地立完了太子,微微笑着先望向了那几位“不速之客”:“不知众卿家来,所为何事?”
诸位大臣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最终由内阁首辅徐易上前,却不好直言,只拿眼睛先去望边上袖手立着的官师。
官师并不想多给徐易面子,见他这幅欲言又止作态,便不甚客气地问道:“徐大人不言,莫不是想本宫先回避?”
徐易忙道不敢。
嘉泰帝闭了闭眼,神色渐冷。
徐易见嘉泰帝脸色不好,更不敢再拿乔,只一五一十地将和谈的诸多事宜详尽叙来。
“未央宫,”官师蹙了蹙眉,奇怪之后,心头亦浮起一丝淡淡的不悦,纳罕道,“怎么选在了这地方?”
“是十六胡那边定的,”徐易小心翼翼地觑了觑嘉泰帝神色,斟酌着言辞道,“说是斡栝坮仰慕西都繁华,若是和谈成功,恐有生之年不能再见,索性将和谈之地定在了西都未央宫。”
也不怪官师纳罕,那未央宫是座皇家宫殿不错,却不在洛阳,而是在西都长安。
——昔年庄太祖灭前昭后定国都洛阳,经慧、景两帝,及至文宗一朝,国势大兴,四方来朝,为了便于管理日益庞大的疆土与百姓,文宗皇帝另立西都长安,以太行山脉为界分东、西两直隶,设东、西两套“小朝廷”管辖,西都长安也随之兴盛繁华。
可惜早在二十七年前,先帝顺宗在时,十六胡的铁骑便曾攻破了-->>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