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过去、现在,都很讨厌高浩东,也不意味着他心里没有藏着同情。“沈京昭前段时间给我打了电话。”高浩东的轮椅在地板上推动,发出响彻的咕噜咕噜的滚动声,他声音有些嘶哑,也很平静。靳时雨静静等待着他的下话,靠在门框边,双手环抱着胸口,眼神却渐渐飘向了窗外。玻璃窗上砌着雾蒙蒙的雨珠,隔着窗户都能感受到外面透进来的寒气,靳时雨轻轻又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高浩东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厘头地冒出一句:“谢臻那伤留下病根了吧。”“留了,一下雨就疼,入冬更严重。”靳时雨淡淡答着。“我听沈京昭说,他现在干的事……”高浩东欲言又止,没有继续说下去,靳时雨将头扭向高浩东,安安静静地望向他,面上却带了点不解。“然后呢?”靳时雨歪头反问。高浩东却莫名笑了,瘦削的脸上冒出难得的笑容,乍一看有些吓人,甚至给人一种后背发凉的错觉,他笑得呵呵了两声,长吐出一口气:“你是以为我也那样看他?”“我真的以为他会当一辈子警察。”靳时雨默了默:“是吗,对谢臻来说,这句话无疑是威力最强的一记子弹,正正打在谢臻的身上,他那天回去之后,为这件事萎靡了很久。”高浩东抬起眼来:“我做错了吗?”短短的一句话,五个字,将靳时雨问得哑口无言。高浩东说的没错,他没做错,放在那样的谢臻身上,下一记强药才能逼着他回头,逼着他停步。可谢臻这个人不知道哪来的倔劲,就连昔日挚友、内心最深的亏欠之处的话语,都没能将谢臻这头脱了缰的野马彻彻底底拽回来。不仅仅是靳时雨不明白,高浩东也不明白。“我今天叫你来,只想跟你说一件事,我不想留在鹤市了。”高浩东将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扯了下来,扔在床上,裤腿下萎缩的小腿看上去有些渗人,他毫不畏惧地对上靳时雨的目光,没有自卑也没有怯懦,只是坦然。高浩东不得不承认,他实际上内心是一个很卑鄙的人,在出事的那一段时间,他内心其实是怨恨的。如果当年不是谢臻的热血过头,鲁莽的他们不会两人结伴一起去探那些人的虚实,而他也不会被人用轿车碾过双腿,落得个再也站不起来、断送警察生涯的后果。他心里其实是怨恨的,即便谢臻哭着和他道歉,即便是谢臻那浓厚的歉意几乎能将他彻底淹没,他还是怨他。那种感情,在心里是五谷杂陈的,高浩东跟谢臻说了无数遍,他说自己不怪谢臻,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拉住谢臻,听劝的谢臻也会做出正确的决定,可他没有。他们两个人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初入社会,剃头挑子一头热,高浩东知道自己称不上有资格可以怪谢臻,因为他也争强好胜。可自己的人生毁了,而谢臻的人生依旧能够勉强运转行动,心里总归是有不甘的。高浩东一直觉得自己很卑鄙,又很恶毒,在听到有关谢臻的消息后,高浩东竟然罕见地放下了心里的负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被欲望、嫉妒霸占的人,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在这样诡异的“殊途同归”中,获得了一点轻松。高浩东却又很痛苦,他的痛苦在于,自己过去结伴同行的人,带着他走向警察道路的人,最终自己沦陷了。谢臻不再做警察了。每看见床头的照片一次,高浩东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谢臻一次,想起他们过去的岁月。高浩东被这双腿、被沉疴难愈的身体折磨太久,整个人都沉溺在黑漆漆的属于病痛的泥沼里,他一半沐浴在日光里,一半又挣扎在深渊里。他不想,再在这个城市待着了。高浩东想找一个常年晴朗的地方,找一家靠谱的残疾人看护中心,然后安度完自己最后的余生。不用追求庇佑,不用追求平安,哪怕是成为他人手中的实验品,痛苦地死去,也不要在日复一日地自省、自伐之中,忘记自己的名字。“我会安排的。”靳时雨收回视线。靳时雨当初答应会保高浩东安然无恙,即便谢臻食言,就那么不讲一声地离开了他,他也依旧会完成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高浩东对于谢臻来说,有多重要,靳时雨甚至不愿意去细想,他只知道,这是他目前力所能及的,可以为谢臻做的一件好事。靳时雨在走之前,终于问出他很想问出的那个问题。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高浩东低垂着头,没有应声,在靳时雨的耐心逐渐要被耗尽的时候,靳时雨才听见高浩东沉沉地说道:“等谢臻回来,你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