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旨……李弘接过敕封他为皇太子的圣旨,接过让他以太子身份监国的圣旨,接过天皇隆恩加身的赐福赏物的圣旨,接过赐婚旨意,却唯独没有想过,会从门下省签发出这道废黜太子的圣旨。当他接下这道残酷的圣旨之后,他将再不是大唐的太子,而是一个与皇位再无瓜葛的襄王。可这等天地骤变、处境翻覆的结果,到底要他如何心平气和地将其接下来。安定的那句话更是在刹那间点燃了他心中的全部无措、怨怼与惶恐,也让他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他的这个妹妹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喊过他一句太子阿兄,以至于今日的这句“皇兄”,说得全无一点迟滞。太子被废,也全然不见她为兄长的处境有所担忧,反而是她随同阎立本一并前来宣读圣旨,为他的结局再行推波助澜。凭什么!在这一刻,李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仿佛突然之间就从先前那等体虚无力的状态中挣脱了出去。但他不是要端正姿态从阎立本的手中接过那道圣旨,让他这个皇太子总算以一个体面的方式落幕,而是试图朝着东宫之外疾奔而去。可就连吐蕃名将尚且不会是李清月的对手,李弘的这点垂死挣扎又怎么可能得逞。阎立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太子……不是,应该说是襄王李弘已经被安定公主扣押在了当场。“你放开我,我要见阿耶!我何曾纳邪说存异端!”李弘尝试着挣扎了两下,却始终没能从这桎梏中挣脱出来。那张往日尚算儒雅的面孔,难以克制地露出了悲怆扭曲的神色。奈何北衙士卒听令于安定公主,不会上前解救他。此地的东宫属臣早已被太子遭废的消息打乱了阵脚,恐惧于自己的未来,不敢上前帮助他。而负责宣旨的阎立本和出手拿人的李清月更不可能对他有多少怜悯之心。“你要见阿耶?我看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你有什么资格去见阿耶,让他再被你气倒一次吗?”“我没有想要气他!”李弘试图辩驳。李清月面色沉沉:“那你不会以为,这是你见天子的门路被拦截,有小人进谗、推波助澜,就能导致你被废黜太子之位的吧?若真如此的话,我更不能让你去见阿耶了!”“难道……”这话只开头了两个字,就被李弘吞了回去。但李清月听明白了,他可能真的是这么以为的。他觉得安定的到来简直像是对他此前举动的报复。也觉得阿耶正在病中,参与决策这个废太子之举的极有可能是阿娘,那么这其中便仍有辩驳的余地。只是这些话一旦说出便要被记录在册,也不过是给他徒添罪状而已,他又怎么能说。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过错所在,只能少说两句。可殊不知,这份迷茫不解的样子,才是他最大的过错。李清月眼神一厉:“废黜太子乃是国之大事,绝不会是天皇意气用事所为,若你只以为自己犯的是小错,希望用追忆父子之情将阿耶给劝得回心转意,不仅是你自己在痴人说梦,也是小觑了天皇天后。”“我以为我到东宫之时,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为何我要在朝堂上反驳于你——因为科举糊名何止是阿娘提出的创举,也是切合阿耶心意的变革,可你这个太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算了,还为属臣所拿捏,当庭提出反对,若让你继续做这个太子,难道是要我大唐固步自封、自取灭亡不成!”“一个太子,没有二十岁的锐意进取,只有七十岁的暮气沉沉,这成何体统!”李弘面色一怔。说话间,李清月的手上又用了几分力道:“你若是觉得你还有改好的希望,可以做到亲贤臣远小人,那么当年阿娘将郝处俊驱逐出东宫,为你更换一批东宫属臣的时候,你为何不改?”东宫上下并非全然为那些世家重臣所把持的。她在昨夜认真看过一遍那张抗议科举糊名的名单,在其中没见到有些人的名字。比如弘文馆学士刘祎之,比如中书侍郎李义琰,比如……这些人或许还应该算是合格的东宫官员,信奉的是要让太子的威势逐渐越过天后,但他们起码还有几分对时局的判定,知道在方今这样的局面下,到底该不该推行科举糊名,以契合天皇天后这对掌权者的心意。可李弘显然不曾听取他们的建议,而是放任那些打着为太子助力旗号的家伙,把持了东宫的话语权。“你若真是阿耶的好继承人,为何不在他出言训斥之时就已当即悔悟,知道自己该当做什么?”“你若是个合格的太子,为何不在灾情之中做出更多的主动应变之举,为何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方式让士卒归心,反而将手伸到我这儿来,而不是反过来影响更多的官员!”“东宫属臣应当是你的拥趸者,能够被你所调动的车舆一角,是你沟通天下士人的媒介,不是反过来推动着你做出决定的人。”“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的关系反了!”这句话对于李弘来说,简直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李清月慢慢松开了手。在这个动作做出的时候,李弘没有继续试图向外跑去,也没有直接转身去和安定正面对峙。方才的奋起“反击”好像已经将他剩下的力气完全消耗殆尽,安定的中道拦截更是打岔了这一口积蓄的气力,以至于他在此刻几乎是颓然地倒坐在地。而后,听着妹妹说出下一句话来:“所以我说,你若当真理解阿耶阿娘的良苦用心,就不该在此时还要去强行申辩。”李弘神情放空:“是,是我无能去做这个太子……”他连陛下的旨意都看不明白,又怎么可能当好太子。可这个被点破戳穿的事实,却让他五脏俱伤,愁苦难当啊。()他的目光几乎一动不动地望向前方的地面,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众人在听了这样的一出交谈后,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看待于他。?千里江风的作品《[大唐]穿成安定公主怎么办》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只有一只手先自阎立本的手中取过了圣旨,递交到了他的眼前。“皇兄,襄州不是个坏地方。”李清月收回了先前的训诫语气,转为了略带关切的声音,让在旁围观的阎立本终于松了口气。“荆襄一带水陆贸易发达,乃是大唐腹心重地。襄阳山水风物不可胜数,也算养病圣地。皇兄此去若能寄情于山水书画,放宽胸怀,或许病症都能不药而愈。”上一个废太子先被送去梁州,后被送去黔州,最后连小命都丢了。这一个废太子却是被送去襄州。而此地甚至曾经在武德年间作为李唐迁都的备选项。谁若说李弘的这个新去处不是天皇天后爱子情深的表现,那也未免太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她又将手往前伸了伸,仿佛不想再重复那句话了。他该接旨了。再不接旨,那就连这最后一点情分和体面都要保不住了。何必如此呢。李弘的眼皮颤动,却在最后还是停在了一片麻木的沉寂,而后慢慢地抬起了手,接过了这道圣旨。在手握圣旨的那一刻,他又几乎是难以克制地露出了一副行将痛哭出声的神情,只是终究没有落下泪来,而是死死地压制着脸上的神情,变成一种似哭非笑的表情。“……臣……接旨。”他接这个圣旨。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称他为太子殿下了。……但他是没哭,当李清月和阎立本踏出此地的时候,却听到了在相隔一墙的地方,传来了一阵阵的哭声。阎立本看见身旁这位安定公主脚步未停,却颇为唏嘘地问道:“你说,他们到底是在为这位仁善的皇子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而哭,还是在为他们自己将来的前途而哭呢?”他摇了摇头:“或许,兼而有之吧。”大唐的权力更迭就是这般残酷,而李弘显然没这个适应其中争斗的本事。这些宫人对他有几分忠心,在李弘今日的表现中,阎立本能猜出个大概。安定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很直白,但并没有错。李弘将下属和他本人的关系完全反过来了。连他这样的书画闲人尚且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太子就更不应该了。那也无怪乎会落到今日这个被废黜的地步。而且怎么说呢,他一个买画材买到没钱的,是真不太能共情这位废太子的遭遇。李弘只是因“朋党”而被废,在接到圣旨后的不久将会启程襄州,换一个地方生活,这些原本在东宫内服侍的宫人很可能也会被指派着跟随,但——襄州其实是个富庶的好地方,不是让他们去边地受苦,哪里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那里固然不算封地,但以此地数千食户、租邑补贴()亲王府,绝不可能短缺吃食用度。相比于另外一个人,太子的结局也真的已经算很好了。阎立本想到这里,有些头疼地发问:“大将军,许王那边不用我去宣旨了吧?”太子是国之储君,废立之事关乎社稷,让他这个侍中走一趟,确实很有必要。那许王李素节早都被陛下禁止前来向他请安了,就没这个必要了吧。这还是一道,皇帝杀亲子的诏令啊……可惜,阎立本抗拒归抗拒,现在是陛下病倒了都忍痛下达诏令的情况,他这个左相总还是要承担一下重任的。李清月微笑:“还是劳烦左相走一趟吧,我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别的事情?”李清月道:“许王被定以谋逆之罪,天子也已下诏,但有些事情总不能这样简单就被敲定。许王宅邸往来书信与物事都该查抄完毕,我需和有司叮嘱两句。宣旨之事就拜托左相了。”“您也知道的,我和宣城素来交好,我的安东大都护府也不能缺了她那个松漠都督。”阎立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这其中分明还有些其他门道。不过,有些话就不用当面说出来了,否则就像是四海行会的设计一般,平白给自己找了不少麻烦。所以宫中的事情结束,他便被无缝衔接送到了契苾何力的面前。阎立本整了整衣袖,问道:“找到许王了吗?”契苾何力:“刚得到消息去找,不会耽误太久的。”昨日天皇在早朝之上晕厥,太子随后倒下,根本没有人会想到,陛下在病发之前的那句话根本不是一句气话,而他在醒来后的节完整章节』()”李素节在将名字签下之时的踌躇满志,和得知太子接纳了他一并联名之时的嘲讽自得,都随着这出未知的惊变变成了泡影。偏偏最让人恐惧的东西就是未知。其他官员能直接在含元殿上得知最新的情况,他却只能在长安城中收到百官禁足宫中,宫门落锁城中戒严的消息。这让他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情况去想。无论是以天后和安定公主为首的朝堂势力不能接受太子联合群臣的请愿,决定用更为独断专横的方式来解决此事,还是天皇陛下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这等扣押百官的情况绝不寻常。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再如何抱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牟利想法,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被驱逐出长安城多年,除了所谓的兰陵萧氏母族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一点真正隶属于他的人脉!这份投机取巧的举动固然可能取得天大的收获,也同时有着莫大的危机啊。在彻夜未眠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再这么埋头苦等下去,必须去求救。李素筠在上个月就已前往松漠都督府赴任,根本不在长安,李下玉吃住都在宫城和太史局,此时也联系不上。唯独剩下的,正是在宫外清修的母亲。可他这一番在情急之下说出的话,却真是让人吓了一跳。萧妤面色骤变,也急忙在俯身间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你这话什么意思?昨日朝会出事与你何干?还有,你说萧侍郎……萧德昭他去找你了?”李素节的话信息量太大了。再怎么没头没尾,也不难让人听出这其中干系重大。萧德昭上门不可能有好事,所以萧妤干脆选择不见他,但很显然,她的儿子居然将她多年间的叮嘱都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还惹出了大祸。李素节苦着脸,将事情倒豆子一般快速说了出来:“我不想这样的,但是萧德昭告诉我,希望我支持太子一起反对科举糊名,说不定有利可图,我就来长安照做了。按说昨日的早朝上,应当能有一个结果了,可到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连朝臣都没被放出宫来。我……”他面色愈发()惶恐:“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牵涉到这种事情里面的。可如今事情都已做了,我真的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除了来找您,别无门路了。()”他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政治这种东西确实不是他能凭借着利益评估就玩转的东西。可现在得先有人帮帮他,才能让他从困局中解脱出来。但这个帮字被他说得轻巧,萧妤却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只觉面前这个根本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索命鬼。≈ap;ldo;你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你就去做?▆()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话说得好生不负责任!萧妤不是个傻子,她绝不相信萧德昭前往许州对素节的劝说,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这几年间我给你送来的信中都是怎么说的,你回长安探亲之时我又是如何叮嘱你的,你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吗?”李素节咬了咬牙,没能说出话来。他不敢说,他其实记得的,但是在那一刻,前途荣耀这样的东西鬼使神差地压过了母亲的忠告,变成了让他做出选择的缘由。可就算他没说,萧妤也看懂了。她慢慢地松开了扶住李素节肩膀的手,面色惨淡地扯了扯嘴角:“你光觉得支持太子是有利可图,但你为何不想想,哪里有一个皇帝,会愿意看到自己成年的儿子和太子站到统一的阵线去,还是去反对他的主张。”李素节努力张口狡辩:“可那是反对的天后诏令。”萧妤怒道:“你糊涂啊!天后和天皇有何分别!”她当年就是因为没能为李治对抗太原王氏而失宠,又怎么会看不明白当今朝局中的二圣结盟,此前上官仪等人的一出试探,还让她更为笃定了这一点。在局外旁观久了,她还能猜到,为何这条变革会由天后发起而不是由天皇发起。可偏偏,她自觉自己在信中都已说得很清楚了,再深入说下去那都叫做妄言朝政了,竟还是没能让儿子安分守己,好好做个没有实权的亲王。让他在自以为能够从中获利的情况下,直接选择了隐瞒母亲行事。现在事发之后很有可能招来恶果,他才终于重新想到了她,希望她能让他脱离困境。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前阵子宣城和义阳联袂而来,跟她说起在吐蕃战事中的功劳,说起素筠以后就该被人称为李都督的时候,她还满心觉得她当年选择退出,当真是个最为明智的决定,她的女儿在安定的照管下也成长得相当出色。
结果在一两个月的时间,本以为不可能出现问题的李素节居然会来个横插一刀。“你让我救你?太子有过未必会被罚,可你就不一样了。”萧妤后退了两步,“我甚至要担心,你会不会连累到你的两个姐妹!”“我……”萧妤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唯一能够救你的办法,就是在宫中解禁后直接求陛下将你流放谢罪,但这还得是陛下没有先一步下定决心要将你铲除。”()李素节面色青白,难以置信地朝着萧妤看去:“阿娘……您是在说笑的对吧?”他并没有像是李忠一般先在梁州心怀异志,后勾结上官仪谋逆啊,怎么会到需要被流放甚至处死的地步。但母亲那张脸上少有出现的严肃神情,却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在告诉他,怎么不可能呢?“素节,你二十多岁了,有妻有子,比当世绝大多数人的条件优渥,就算是天灾横行都没人短了你的吃喝,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萧妤一点点地掰开了李素节试图拉住她的那只手,“贪心不足,只有自取灭亡而已啊。若陛下真的宣判了你的死刑,你支持的太子救不了你,劝你来长安的萧德昭救不了你,我也……”“我也救不了你。”恐怕她唯一能做的,是去求安定公主保住她的两个女儿。她已经给李素节争取到很多东西了,也不是没给他分析过好歹,那就不能怪她在今日选择做个冷血的母亲,选择放弃这个儿子。“你听到声音了吗?”萧妤目光怔怔地朝着李素节的脸上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张脸上是不是李唐皇室众多子弟的缩影,又转而朝着外头动静发出的方向望去。那里突然传来了大批士卒包围此地的动静。只是很短的一点时间,这些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就已完全打碎了这片清修之地在晨光中的静谧,除非李素节在此时背生双翅,否则绝没有机会从此地逃脱。可或许是因为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眼见李素节因为那迫近的脚步声而两腿发抖的时候,她并没有像是小时候他犯了错一般挡在他前面,也没有像是当年陛下巡幸九成宫的时候一样,为他操持好种种装点门面的行动,而是忽然迈开了脚步朝着正门走去。“阿娘……”萧妤短暂地停住了脚步,回头朝着李素节看去:“我已经为你做过很多事情了,你总得让我为你姐姐和妹妹做点什么吧?”她伸手拉开了门,对上了外头南衙府兵领头队正的视线。当阎立本带着圣旨抵达的时候,就听队正向他汇报了两句萧昭容的所为。“她问,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求见天后或者安定公主。”“她应该不是想为许王求情吧?”阎立本打量了两眼李素节,发觉他好像并未寄希望于母亲能为他求得一条生路,反而是低头闭目,咬紧了牙关,根本没有看向萧妤,仿佛早已放弃了这个希望。这个闭眼的举动中,甚至说不上是不是还有些怨怼。队正答道:“估计不是。我们要通传吗?”阎立本想了想,走到了萧妤的身边,低声说道:“陛下还在病中,太子又刚被废黜,天后诸事繁多,应当没有这个时间见你。至于安定公主,她已让人往许州去了。你若当真有心的话,等查抄结果送到长安之后再去求见。”“眼下多做多错,与其由你来撇清关系,保全两位公主,还不如用事实说话。”萧妤沉默了一瞬,方才难免忐忑的心中终于多出了几分底气:“好,多谢左相提醒。”阎立本说得没错,由她来向陛下求情,说李素节的举动他的妹妹都不知情,很可能并不能起到她想达到的效果。那句“太子刚被废黜,天后诸事繁多”险些吓了她一跳,却也让她顿时明白,昨日朝堂之上的风云远比她所能想象的还要激烈得多,但这些,应当并未影响到天后和安定公主的地位。那么与其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冲到御前,让人误认为她要为李素节求情保命,还不如等安定公主来出手做这件事。若是安定公主真能不计较素节在今日的添乱举动,愿意保住素筠和下玉——就算她再欠下对方一个天大的人情,总有一日必定以命相报。至于素节……她说是说着不管这个儿子,也绝不会为了救他搭上两个女儿,在他被南衙府兵拖出去,隔着院墙又传来了一声“阿娘救我”的时候,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落下了眼泪。她恨这个儿子愚蠢,也怨他的不知足,但那毕竟是她曾经寄予厚望的儿子,也曾经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然而是大唐的主宰不想要这个儿子,是她的母族只当这个孩子是他们利用的工具,仿佛从来没有人在意过,这个孩子也是有母亲和姐妹的。当所有的声音都从这片地界上消失的时候,随侍在萧妤身边的宫人看到她依然久久地站在原地。长安已渐冷下去的日光照在了她半干的泪痕之上。乍一眼看去,她的神情好像已再无多少异样。但若仔细看去的话就会发觉,她已将手牢牢攥紧在了身侧。……可对于身在蓬莱宫中的天皇陛下来说,他显然不会在意于这个抓捕李素节过程中出现的插曲。着令门下省下达废黜太子的决定,已经完全耗尽了他自浑浑噩噩的病发中醒来后仅存不多的精神,在告知了天后可以遣退众臣退朝后又已重新睡了过去。只是病发时候的头疼欲裂,让他陷入在难眠的困境之中,以至于不得不用上安眠的药物才能让他重新睡下去。等到他重新醒来的时候,已从早晨到了深夜。可惜这久睡的休养,好像并没有让他的头疾有所好转,反而还让他有种被从半梦半醒状态中被迫中断梦境的疲惫。他听着身旁的近侍向他传达今日的情况。废太子的诏令已经顺利地在东宫和前朝下发。其中在东宫还闹出了一点动静,好在最终没有造成大麻烦。安定公主和太子的交谈也被随后复述在了他的面前。有这番解释在,太子并没有再强求非要见到君父才肯接受自己被废黜的事实。但怎么说呢,这个没有闹到御前的结果,根本没法让李治感觉到欣慰。李弘在接下诏书之时被安定完全压制住的状态,只让他觉得说不出的丢脸!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他会被那些东宫臣子操纵把控。他这个废太子的决定当真一点没错。若非不乏宫人在前,李治真想再多对李弘骂上几句,以泄自己多年间栽培无果的心头之恨。近侍已继续说了下去。说的是前朝的臣子在获知陛下能够顺利下达诏令后也都已各自归家,蓬莱宫宫禁随之解除。但朝堂之上太子将天皇气到晕厥又随之被废,到底会在长安城中和官场上造成多大的波澜,他们也不敢确定。至于许王也已经遵照着陛下的诏令被锁拿下狱,至于何时将其处死谢罪,还需留待陛下决断。“天后的意思是怕您后悔做出这个决定,所以……”“我没什么好后悔的,这不是李素节自己选择的死路吗?”李治尚且虚弱的声音不掩冷意,“看看安定的表现,这才是聪明人该有的样子。”只是想到安定对着太子说的话,李治又不由有些奇怪,她说的太子朝着她这边动手,又算是个什么情况。不过这问题……恐怕得再晚些去问。若是太子做的蠢事并不只有驳斥科举糊名这一件,那他得再做好一点心理准备,以免被气出个好歹来。反正太子已经被废为了襄王,早知道晚知道没什么区别。见李治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内侍接着说道:“此外便是——天后向朝臣通传,明日先由宰相前来紫宸殿拜见陛下,以防您病倒后朝野恐慌。”“该当如此。”就算身在病中,也得见一见朝堂要员。可一想到宰相之中就有撺掇太子行事的混账,李治又觉得明日可能有的头疼。这么说的话,不如先将有些人头上那个“同中书门下三品”参知政事的权柄给摘了。反正理由也已经有现成的摆在面前——言论可以自由,但教导太子不力,显然是个不小的罪名。他刚想到这里,顿觉心情舒畅了不少,也随即听到了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不觉神情一亮:“你先下去吧,我有事要跟天后单独商量。”那内侍相当乖觉地没再多说一句话,径直退了下去。在这紫宸殿中很快又只剩下了帝后二人。耳闻武媚娘重新在床边坐下,李治方才还有些紧绷的神情里,终于多了点放松:“你都接连操劳两日了,该当早点歇息的,何必因为宫人告知便匆匆赶来。”武媚娘回道:“陛下放心吧,白日里有安定和左相右相协助打理事务,我已抽空小憩过了。虽不如前几年体魄康健,精神抖擞,但近日波折甚多,总得有人站在前台将局面稳定下来。陛下若真觉得我辛劳,不如尽快养好身体才是正道。”这句宽慰让李治又觉心中一阵和暖,又难免还有一阵感慨,“你看我今日情况,哪里像是能在日中好转的。”孙思邈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也并未避讳地告知了李治。此次他这个怒火攻心的情况,对于他的身体实在大有不利。若是接下来都能放宽胸怀仔细调养,可能还有恢复到发病之前情况的机会,但若不能的话,对他的寿命必然有所影响。可静心休养这种事情,放在寻常百姓家尚且不易,更何况是天子!他只怕没这个机会。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在迟疑了一阵后,还是开了口:“媚娘,国不可一日无君,不仅仅是不能没有圣人临朝,也不能没有储君。”武媚娘目光一凛:“陛下的意思是?”李治的脸上闪过了短暂的挣扎,最终还是变成了出口之际的语气坚决:“太子新废,重立太子虽有可能让弘儿难堪,却也是势在必行之举。”他摸索着握住了天后的手,仿佛也是他这个近乎目盲之人握住了能够支撑住他身形的拐杖。“我想立贤儿为太子,以稳固朝局。”这个重立太子的决定虽然仓促,但也势必经过了李治的深思熟虑。他继续说了下去:“无论是出于长幼有序的考虑,还是聪慧头脑,贤儿都应当是首选。他虽多年来不跟兄长相争,但文采乐理骑射无一不精,他来向我问安之时,我曾将朝堂政务问询于他,虽称不上对答如流,也算自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李治笃定地说道:“三年,最多三年,他必定能变成一个合格的储君。”他的身体是差,但还不到当场就要殒命的地步。就算他真的出了事,有天后代行政务的惯例,也能让朝堂局势平稳过渡。之前浪费在李弘身上的时间,都能重新在李贤身上找补回来。总归,先给他以名正言顺的太子名号,再为他重新组建东宫幕僚,在他那等聪慧禀赋之下,必定能够有所成就。而这个继承人的位置重新落定,也势必能让疑心天子会一朝病故的臣子放下心来,免除不少争议祸端。媚娘也应当很满意这个答案的。弘儿被送去襄阳静养,并未因悖逆父亲而被处决,贤儿接替登临太子之位,依然是天后所出。总之他是从未有过考虑其他妃嫔所生的子嗣。可奇怪的是,在他说完那番话后,他并未听到武媚娘即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而是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那双经由多年磨砺愈发威严而从容的眼睛,是李治完全不必亲眼见到都能勾勒出来的样子。但在此刻,她不在审视朝堂风云,而在以一种与平日有别的方式端详着他这位天子。“……媚娘?”武媚娘终于出了声:“陛下,非要说长幼有序的话,在弘儿后面难道不是阿菟吗?”李治一愣:“阿菟?你在说笑吗?”安定又不是皇子,再怎么考虑长幼有序也不可能考虑她的。然而几乎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他就已听到了身旁之人不带一点犹豫的声音:“多年夫妻,难道陛下觉得,我是会在这等大事上说笑的人吗?”她当然不会。“贤儿确实聪慧,但他的聪慧充其量也就是比弘儿更为擅长拿捏人心,也知道自己的皇子地位。可我无法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可能有此本事执掌朝纲、统辖群臣,又有没有这个本事威慑四夷,选贤举能。可安定不同。”武媚娘也确实不是在说一句随便的结论。李治尚且没找到插话的机会,她的下一句话已紧随而来:“先后征讨高丽、吐蕃、靺鞨等部的战绩,足以让她压倒领袖天下武将,不必担心胡人降将会在治下失控。安东辖区内百姓归附、肥田丰产,河北道河流新开、田地成型,四海行会收容流民、出产棉衣,足可见她养民治世之能。文臣武将经由她举荐入朝的更是数不胜数,也从未有过前太子朋党之举。”“若安定生在乱世,当有平定天下之能,而如今生在这盛世大唐,为何不可为一国之储君。此等文治武功的天赋,难道还不及贤儿的聪慧吗?”“可那又如何?”李治几乎是想都不想地截断了武媚娘的话。“天下自古以来,何曾有过以公主继承皇位的!”“那——又——如——何?”在这一字一顿的重复后,武媚娘忽然冷笑了一声,“您为何不说,这天下自古以来也没有天后摄政临朝,改称陛下的!”“这不一样!”李治语气中多出了几分凛冽怒气。但他一个病号的声音,又如何有可能压得过正当政坛盛年还极其健康的天后:“您都能接受让我走向前朝,为您排忧解难,能接受安定出任将领,东西搏杀拼命,只为江山稳固,为何不敢力排众议,让安定接替在弘儿后面去做这个太子。”“今日安定前往东宫宣旨的情况应当有人告知于您了,换了贤儿过去会是何种场面,您大可以想想。”“您知道吗?她觉得太子是国之储君,没敢跟您说,当她领兵回返长安的时候,弘儿竟然让人传令于她,将府兵五万留在陇右,再拿出军粮接济灾民,换了贤儿,虽有赈灾经历却没有救世之能,安知不会让此情况重演。”李治死死地皱着眉头,不知自己到底是该为李弘这何其可笑的表现而发怒,还是为媚娘的这句揣测而生气:“可我说了,我们还有教好贤儿的机会。”“机会这种东西,太过虚无缥缈了。”武媚娘回答的声音里不见多少转圜的意思,“就像刘仁轨在朝堂上对弘儿的那句发问所说的一样,在救灾抗险的时候,难道会有第二次作答的机会吗?”“没有的。”她近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会有的!这世间的选择最忌讳的就是再等等和下次再来,那么为什么在已经有一个最好的选择之时,还要去说什么用三年时间栽培出另一个太子呢?与其如此,还不如用三年的时间去改变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以李治的本事,以武媚娘的本事,以李清月的本事,若能拧成一股绳,难道会怕这样的挑战吗?但在武媚娘的目光不曾从李治脸上挪开的注视里,她分明没有从其中看到任何一点意动的神情,只有一种越发深沉的冷漠,诠释出他此刻的固执。那这第一个条件,就好像永远不可能有满足的机会。李治语气沉沉,也松开了他握住“拐杖”的手:“媚娘,你对贤儿太不公平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会允许安定僭越到继承人的位置上。”若非英国公劝阻,他甚至不会给安定以继续执掌兵权的机会,更不用说是将她视为继承人。她确实优秀,但……到了今日已是顶点。仿佛是为了提防她还想再说,他也随即摆了摆手:“我累了,我想你也累了,这个立储之事等到晚些再商议吧。”晚些再说?呵,只怕是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候,将太子的位置直接定在李贤的身上吧。武媚娘看明白了。他不想说话,谁也不能逼迫一位皇帝开口。他不愿立储,也没人能抓着他的手按在圣旨之上。哪怕他因为李弘的表现又削弱了一层心气,也始终无法动摇他心中立储的第一条标杆。这就是今日的“规矩”。可在这场不欢而散的商谈结束后,当武媚娘重新坐在含凉殿内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没被李治的那番拒绝说辞说服,而是那一颗心一点点地沉默了下去,连带着脸上的神情,都变成了一场暴雨将至的凝重。哪怕早已猜到,将立安定为储君的话在李治的面前说出,有极大的概率不可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可她也没想到,在听到那句“对贤儿不公平”和“天下自古以来”的时候,她的心中会有这样强烈的怒火,让她方才若非控制住了自己,几乎想要一个巴掌甩在李治的脸上,再问他一句“凭什么”。不给贤儿以学习竞争的机会是不公平,那么无视掉安定打小便主动踏足危险之中,几乎是拿命拼出来的战绩,难道就不是不公平吗?从来没有人告诉安定她可以去当这个王朝的继承人,可她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远比李弘更像是个太子。倘若贤儿真有这样的觉悟,为何不这么做。这分明才是真正的不公。但明明世道是可以改变的,在这位天皇陛下的心中,他可以将权力交给天后,以丈夫委托妻子办事又随时能够收回的方式打破惯例,却绝不能允许女儿超过儿子成为继承人,影响他心中的公道。这听起来多可笑啊。可笑到她觉得自己手中握持的权柄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反胃。可笑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想一把火烧掉面前的卷宗,让刚被儿子气病的天皇带着他看好的下一任太子去朝堂上试试,会不会被那些动不动就死灰复燃的世家拿捏住命脉!但担负天下重任多年,让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只是无法控制地去想,若是这百姓寄托身家性命的天皇,竟然连选出个合适的继承人都办不到,还要为这江山社稷留下难以控制的隐患,到底为何不能……不能由她取代对方的位置。如果说,让安定成为继承人就是悖逆僭越的话,那她还可以更为敢想敢做一点。起码,她会做得更好,也更公道的,不是吗?武媚娘朝着窗外看去,仿佛遥遥望向了紫宸殿的方向。窗外夜色如墨。但这份烧灼在心中的怒火与野心,早在目睹这王朝风云中蛰伏,在目送士卒出征时被催生,在发起科举变革的争议中继续生发,于是在暗夜之中非但没有消弭,反而像是被李治的那一句“那又如何”,给彻底引爆到了难以熄灭的地步。随侍在含凉殿中的宫人就看到,天后的面色在经过了一番她们看不明白的反覆后,最后,定格在了一抹清淡的笑容。但她做出的下一个举动,不是在接连两日的忙碌后安睡,而是忽然动身,朝着蓬莱宫中安定公主的寝殿走去。……“阿娘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李清月都被这个突然到访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还有几分刚从睡梦中被唤醒的困倦,努力抬起了眼皮。然后下一刻,她的困意通通被驱散在了当场。寝殿之内的门扇尽数关闭的刹那,李清月听到了一句虽然声音不重,却有若惊雷落下的声音。“阿菟,你想不想做这个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