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后回想起来,在镇北关生活的那一周,大概可以算是穿书后最惬意的时光,没有之一。
胡大夫已婚,和夫人育有一个八岁的幼子。据贺子衿所言,他自己七岁前一直跟随阿妈在北疆生活,经常和牧民一起进镇北关,也就认识了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胡大夫。全因宿州大君膝下有六七个儿子,女儿还得另算,而他的阿妈的地位本就不高,又在宿州的都城生活不惯,主动请求搬到这边。贺子衿说到这里的时候,秦鉴澜想,他身世的设定和李玄晏还挺像的,都是家庭不健全的类型,不知是作者的恶趣味,还是现实本就如此残酷,毕竟极少有人永远幸福。
胡夫人是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子,身形高挑,一口都城话也很流利。秦鉴澜借宿的这几天无事可做,又不好意思一直吃人家的白食,就主动要求跟着夫人一起洗衣。虽然她刚把衣服放上搓衣板就开始后悔,因为她从未接触过古人的这样东西,力气又不太够,动作非但不如身旁的胡夫人般优雅,还笨拙得像一只丑小鸭。
为了节水,她们会把装着脏衣服的藤筐和搓衣板抱到溪边,就着溪水浣洗。而镇北关建在荒原之上,水资源本就稀缺,那条小溪边就常常挤满了各色女子,高矮胖瘦、老少美丑都有;人一多,口舌是非也就多,秦鉴澜长得又格外出众,就不免有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原先得意着自家男人会来河边接浣好衣裳的自己,每次挽着男人离开之前,都要向周围劳动着的女人们大声炫耀一番,说夫家是如何心疼自己的几个女人,这下倒好,反过来拦着男人,严禁他在浣衣的时段往河边走了。大家都埋头洗着衣裳呢,这边的姑婆A问姑婆B,那小女子生得真好,不会是胡家的儿媳吧?姑婆B说你老糊涂了?胡大夫的儿子才八岁!姑婆A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转身对那边的姑婆C说:你看,那小女子是胡家人给儿子找的童养媳……流言天生就是流通性最好的社交货币,不出半天,河边大大小小的女人都知道她是“胡家的童养媳”了,也就不再有人拦着自己的男人往河边走。还有胆大的女人,跑去向胡夫人求证,自然把胡夫人吓了一跳。胡夫人认认真真地向女人解释,说她只是暂住在医馆,女人却满脸狐疑,明显是不接受这个说法的样子。秦鉴澜站在一旁,百口莫辩。
胡夫人自以为没事了,就把这段经历当成今天的一件小小趣事,当晚在饭桌上分享。那会的贺子衿虽然还不能跑跳,但是已经用不着整日卧床休息了,就坐在桌边和大家一起用餐,左手边是胡大夫,右手边是胡家那个八岁的小孩子,对面是秦鉴澜。胡大夫对着儿子说话,实际上是调侃贺子衿,还夸奖秦鉴澜。他说道:“有福气娶到这么漂亮的娘子,你可得好好珍惜。”小孩子听不懂这些,但关注着他感兴趣的事,于是举起筷子豪言:“我要学□□哥哥,以后做个名震天下的大英雄!”贺子衿口里还吃着饭,就没说话,一桌人其乐融融地笑笑,话题就此揭过。秦鉴澜面上笑着,实际看在眼里,暗自气急,怪贺子衿没有任何表态。怪完又嗔自己,是想要人家的什么表态呢?天地之大,总有那么几种生活方式,比当个怨女更适合她吧!况且贺子衿也不是什么痴男。
可是谁都没料到:第二天她又抱着藤条筐和搓衣板在溪边浣洗,岸上的女人们中间,突然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呼。秦鉴澜只当是那些人闲得无聊,勾着头专注地洗自己手上的脏衣服。胡夫人抬头看了一眼,立即戳了戳她的手臂。
佩环随着脚步的缓缓走动而轻轻相撞,声声清脆悦耳。一袭银纹玄衣,行进在岸上的女人们退到两旁、自动避让出来的一条小径上,飘然而至,宛如一把锋利的宿州马刀,行云流水般分割开人群。
桃花眼尾角微微上挑,年轻男人蹲下来,动作特别自然地从胡夫人手中接过衣服。明示至此,胡夫人特别慈祥地笑了笑,俯下身叮嘱他们早点回家,以及记得把洗干净的衣服带回来,就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喂,”秦鉴澜白了他一眼,又白了身后所有盯着贺子衿的人一眼,“你不好好养伤,来这里给我添乱么?”
“听说有的人天生太钝,连洗衣服都不会,洗着洗着还能把自己和不相干的胡家儿子扯上干系,我就特地来看看,”贺子衿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上,赫然闪烁着翠玉耳坠的光彩,“我是来给侠女助阵的,你是侠女么?”
“我是仙女。”她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脑袋。看着他把衣服按在搓衣板上,擦上皂角,修长的十指上下翻飞,娴熟地浣洗好一件又一件衣裳,秦鉴澜目瞪口呆:“你怎么还会这个?”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速把自己搓衣板上和筐子里的脏衣服都扔进了贺子衿的藤条筐里,然后将他洗好的衣服放进了自己的筐子,表示她的筐就用来装干净衣服。
“早就说了,我又不是只会喝酒划拳。”贺子衿从善如流,毫无怨言地拿起衣裳开始搓洗,专注的侧脸煞是好看。秦鉴澜自然好感大增,也就乐得坐在溪边和他逗趣。
待到两个筐子都装上干净衣服,在她主动请缨以示感谢之下,他们一人背上一筐衣服,欢笑着边聊天边离去了。以至于两个人都没发现,他们彼此靠得极近,双手间几乎成了负距离,看得身后的女人们一大半都咬着银牙。更气人的是,第三天,秦鉴澜和贺子衿都各自背着一筐脏衣服,共同来到溪边,秦鉴澜手上还多拿着一盒樱桃。两人坐下来,贺子衿洗衣服,秦鉴澜洗樱桃,一个人边吃边和贺子衿聊天,看心情或者贺子衿开口,就往他在溪流里冲洗了一下的手心里递几颗。
除了洗衣服,秦鉴澜还尝试过去皂角树下捡皂角。她一个南方姑娘,打小没见过这种活动,见胡家有皂角,街角又有皂角树,就去皂角树下站了半天,却是一个皂角都没捡到。过路人见她生得漂亮,起心捉弄她,对她说只有品德好的人路过皂角树下,才会被树上掉落的皂角砸到,才能捡到皂角。秦鉴澜回到医馆,当成新鲜事告诉贺子衿,但他只是点点头。她就很不满他的反应,又耳提面命地给他科普,究竟什么叫伤害别人的分享欲。
第二天她又专程去皂角树下转悠,在心里很想要捡到几个皂角。还没走两圈,树上突然落下一大把东西,掉在眼前,她惊叫着躲开。秦鉴澜大着胆子走近一看,竟是一堆干皂角,和胡家贮存的那些一模一样。一袭银纹玄衣跃下低矮的树梢,得意洋洋道:“现在是冬天,树叶都掉光了,哪来的皂角!那人骗你呢。但皂角还是砸你,因为你品德好。”
然后,由于贺子衿做了跳跃的动作,腹部隐约作痛半天,喜提胡大夫的一番严厉训斥,期间悄悄转过头,对着秦鉴澜做了个鬼脸。秦鉴澜看在眼里,又好笑又隐隐有些心疼,于是自告奋勇,一个人把那些干皂角扫起来装回了胡家,算是帮贺子衿善后。
日子就这么在她吃樱桃、看话本、教胡家小儿子讲都城话的活动中悄悄溜过,愉快而平静,转眼过了七天,小半个月。贺子衿能下床活动之后,除了陪着她去河边洗衣服,白日里就一个人在镇北关的城中逛逛。秦鉴澜只当他是想到处看看,找回他自己小时候的感觉,觉得自己也不便于陪伴;加上她好不容易能和女性说上话,白日里的大多数时候就和胡夫人一起消磨时光,学点做饭什么的,放贺子衿一个人去。
那天他们围着桌子正准备开晚饭,贺子衿却才回到医馆,行色匆匆。饭桌上,他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活跃气氛,只是默然地听着胡夫人和胡大夫说话。
不料胡大夫对气氛的变化很是敏感,主动问贺子衿:“你今天去靠近北疆的城门,是看到什么消息了么?”
“莫非是悬赏令升级了?”胡夫人用手指堵住儿子的耳朵,才敢开口问。他们前脚刚到镇北关,第二天悬赏令就张贴在了市集和城门上,还是那两张失真的人像画,秦鉴澜早就能熟视无睹地途经它们了。饭桌上鲜少提及悬赏令,只要一有人挑起这个话题,胡夫人就会堵上儿子的耳朵,怕他跑出去和小孩子们乱说“那个秦姐姐就住在我家!”之类的。
“不是,”贺子衿心思重重地摆了摆手,示意胡夫人松开手,“是战事。”
饭桌上的人们瞬间放下了筷子,正襟危坐地看着贺子衿。胡家的小儿子也知道这是件大事,马上坐直了。
秦鉴澜咬了下唇,认真听贺子衿接下来怎么说。
“我今日到集市上,牧民跟我说,四皇子已经回到镇北守卫军,日日领兵操练。”贺子衿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加上北疆那边,天狼骑也蠢蠢欲动,这下真要打仗了。所以我认为,剡地不宜久留,明日就动身回宿州。这段日子很开心。”
“鉴澜,那你呢?”胡夫人闻言,转向秦鉴澜。
“我……”事情转变太突然,她张了张口,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她已经品尝过平常日子的模样,一边是稳定却仍然需要依附着胡家人的生活,另一边是无法预测的宿州,要她选,该怎么选?
“那还用说,”胡大夫左右看看,“鉴澜去宿州,待在那边的都城里,肯定是最安全的。”
言下之意,胡大夫相信,贺子衿和质子的家人会保护她。
贺子衿却举起手,制止了这个话题:“你们别说了,让她安静下来,好好想想。”
一桌人重新开动。秦鉴澜却忧心忡忡,连平日有滋有味的烧羊肉,咬在口中,也索然无味。
医馆和胡大夫一家的住所相连,这几天时间,贺子衿睡在医馆旁的休息卧房内。他们没有夫妻之实,贺子衿就对胡大夫说自己还在恢复,不能和秦鉴澜同床共枕,找个借口让秦鉴澜住到楼上的空房间去了。秦鉴澜放下碗筷,却是走进了贺子衿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