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醒,贺子衿很郁闷。
为自己昨日展现御马术的鲁莽举动,也为卧榻之侧的空无一人。
除了郁闷,更有酒醒后熟悉的头痛欲裂。
双人雕花木床上铺着喜庆而艳俗的大红床单,刺绣着金灿灿的牡丹,床头枕也是一对绣金的鸳鸯。但枕边人早已不知所踪,甚至很可能没来过。贺子衿坐起来,抬眼望见窗外压城欲摧的黑云,想到今天阴沉沉,着实不算个好天气。他扶了扶前额,轻叹一声。
侍女在门外候立多时,听见卧房响动,连忙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贺子衿跌坐在地,捂着布料包裹住的左臂,面有痛色。年轻的侍女摇了摇头,走过去扶起已经穿好衣裳的贺子衿。她家主子大概是天生四肢不协调,昨夜喝了酒,早上一起床就要摔跤的。
“谢了,心莲是吧,”贺子衿龇牙咧嘴,“等夫人回府了,找她领赏去啊。”
熟悉的称谓一出口,他也不免在心中发笑。夫人?若不是……,他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件花瓶,摆在从诲居里么?
偏偏柱国家的千金,大概真是个花瓶托生的,大婚当日不哭不闹,就坐着花轿,沿着朱红的绵延宫墙,一路摇进从诲居。香车美人花烛夜,绝大多数男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时分,贺子衿和默不作声的美娇娘拜过天地,就在婚宴上拍开十坛好酒的封泥,向列座宾客举杯:“喝!都听我的,不醉不归!”
滑稽的是,他的宾客上至权臣,如秦鉴澜的父亲,柱国大将军秦经武;又有宫内派遣过来的大太监和礼部文官;下有车夫走卒,市井的卖浆者,甚至还有绮红楼的话事人。自然,绮红楼前厅办的是正经生意,平日里喝点小酒,就属他家的曲艺最高。但话事人的面孔一出现,宾客们哪能觉得,贺子衿只在前厅听曲,而不去后院喝花酒,以至于成了人家绮红楼的贵客,能请到相当于名贾的话事人前来道贺呢?怪不得前到吹唢呐给花轿开道的师傅,后到庭院中抚琴的歌姬,整场婚宴的奏乐水平,不可不谓:相当之高。
只是绮红楼话事人那张脸一出现,贺子衿的泰山,柱国大将军秦经武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老脸,登时黑如煤炭。
好在贺子衿和话事人都还算理智尚存,贺子衿将官员和宫里来客排成几桌,安插在从诲居庭院的假山流水之间;其他并非豪贵但贺子衿执意要请的宾客,设座另一处,话事人很自觉地走到中间落座,列席在那些穷苦人当中,还得意地让自己的侍女伺候着;歌姬则在两处都有,弹不一样的曲子,跳的舞也不同,力求满足宾客的口味。
十坛美酒,放倒了绝大多数宾客,包括贺子衿。他酩酊大醉,趔趔趄趄地送人出门,再摇摇晃晃地穿过长廊,步入卧房。
定睛一看,他的新娘坐在床头,还披着大红的盖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默而乖巧。
贺子衿大着舌头,酒气隔着布料,直往新娘脸上喷。
然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过头来,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大红花烛,倒头就睡。
从那以后,秦鉴澜才得知,贺子衿每每喝醉酒,第二天早上起来除了头痛欲裂,四肢也必然不协调,下床时左脚绊倒右脚,站起身还得缓好一阵子才能走出房门。花瓶还得有个好样子,转头专门吩咐了心莲,请她注意着点。
贺子衿不是每回醒来,都能看见身边有人的。十回大概有一回吧。归根结底,还得怪他起得晚。秦鉴澜通常清早就出去了,沿着街巷散散步,然后坐在院中对账,偶尔绣花。贺子衿的作息始于日上三竿,走到街头吃点东西,顺便找点乐子看看,入夜就绕去绮红楼,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地方喝花酒,喝完就视情况而言,直接回家或是和街头混混打一场架,最后再挂彩回家。
秦鉴澜起初还会喊下人备马车去接他,但他从不露宿街头,不管喝得多糟糕都能找到回从诲居的路,简直就像是往脑海里装了件司南,也是很难得的本事。
贺子衿喝醉就唱歌,在卧房里。通常是作夜灯的蜡烛要燃尽了,秦鉴澜坐在檀木圈椅上绣花或者做点别的活计,给从诲居挣点银两,贺子衿跌跌撞撞地扑进房间,唱都城官话的歌。偶然有那么一两次,乖巧的新娘能听到贺子衿口中飘出另一种古怪腔调,悠扬而凄切的,拉长了尾音。让她想起年少读过的那些传奇志。上面这样写:北疆边境那边,宿州浩浩瀚野,钩月半悬,群狼披着夜风千里奔拂,扬起脖颈,对月齐嗥。就那么一两次,他唱完就阖上双眸,沉沉入梦。
贺子衿想,她就是太安静,太大家闺秀,太千金。
以至于一眼能把前路望到头,眼看着一辈子都要砸在他手上。
真的对不住。对不住。
这厢的心莲却垂下头,不敢与贺子衿对视,唯唯诺诺道:“公子,其实我们从昨夜起……就没有看见夫人。”
当头一棒,把贺子衿从自己的思绪中敲了出来。
“胡大夫在外面么?”他理了理衣襟,就要往门外走。
“公子,的确有人在前厅等候多时。”见他一反常态地料事如神,心莲不由得讶异地捂住了嘴。
“他来了怎么不喊我?”贺子衿摇了摇头,“罢了。我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