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巨响,外蒙铁皮的四层高云梯车向东歪倒,在巨野城加固的城门外激起一片尘雾。那羊角状的尖顶遽然压倒了一排正在登梯攻城的北尉步兵,刹那哀嚎遍野。“浇火油,投石!”城墙上,面覆兜鍪的阮伏鲸沉声发令,不给蚁附攀墙的尉军喘息之机。这魁伟的青年将领手里竖着一根全铁的长槊。他掂了掂分量,头盔下的双眸透出一抹狠笑,于烽烟中,挑衅地隔阵眺望那位传说中北尉的“铜墙铁壁”,纥豆陵和的方向。城门外那座刚刚倒塌的云梯车,铁轴轮里,卡着一根与阮伏鲸手上一模一样的铁槊。这军车本是北尉国师拓跋昉在去岁青州失守后,耗费半年心血,设计出的新型攻城车。此车非但外裹铁皮,以防箭矢,又厚涂泥浆,以防火烧,还将传统云梯车撞门的木柱改为成人腿粗的铁柱,榫头磨尖,加重摆锤冲力。完成后在军中试验,对城门的破坏力堪称恐怖!几乎没有破解办法。说是几乎,是因为这种重型云梯唯有一个破绽,便在梯底车轮。八个车轮分布在梯车两侧,为了承载车身重量,力求坚固的同时难免笨重。一旦被兵械卡滞阻绊,便再难前进。可这原也是叶藏于林,秘不示人的军机。谁知纥豆陵和带领铁骑奔袭到巨野城下,这铁云梯才一亮相,青州守军竟见之不怪,好像提前预知一样迅速地投下枪矛,枪枪直冲军车的底轮而去。寻常的木杆枪也奈何那铁轴不得,可南玄军投下的却都是特制的铁矛!最终主将阮伏鲸一槊斜插进轴轮之中,随即大玄的兵士合力自城头推下一方巨石,正砸在那翘起的槊尖之上。撬力之下,梯塌人倒,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节完整章节』(),各领五百人冲击东西侧门!”二将得令,大军两翼顷刻分出两条蜿蜒的黑龙,蹄声动地,冲向两门。兵至半途,巨野城壕内的两道侧门訇然洞开。不知何时下了城头的阮伏鲸领二百亲兵,自东门驰出,副将阮时领五百人自西门出。轻骑对快骑,须臾迎面相撞!阮伏鲸身上仅着薄铠,跨下马锋棱神骏,风入四蹄,一槊洞穿三个北尉骑兵。这臂力惊人,杀力更重的阮家儿郎快速完成一轮厮杀后,不论杀敌多寡,毫不恋战,立即带人马回转入城,随后紧闭城门。“南朝竟也有此等猛将。”这番快攻速打的撩刺,激起主阵中纥豆陵和的杀伐之心。左晟忧心忡忡,“对方好似看透了我军的排阵,打算避我锋芒,分而击之啊……”在身后城门嘎然的关闭声中,阮伏鲸顺着坐骑的冲势又沿板道向前跑了一段,尔后勒缰,他摘下闷出一头汗的头盔扔给亲兵,露出森白的牙齿。表妹送来的那本北将册是及时雨,上面不但详细记录了河西纥豆陵氏的用兵拆解,还有北胡战车的恐怖破坏力与薄弱打击点。崔刺史正是根据谢家提供的这些消息,制定了以守为主,逐一消耗敌力的策略。这样的明仗若再打输,他可真没脸见人了。“主帅!”阮时策马与自家将军会合,兴奋地将手中尖头染血的长枪挽了个花,“那云梯车、那胡人主将的用兵策……竟都给谢女郎料准了,她莫不是神仙吧?照这样打,只待徐州援军一来,任他河豆海豆,都不灵光啊!”阮伏鲸笑了一声,不忘命令守城兵加强警戒。以他的脑子是追不上表妹深不可测的智谋了,反正她是神是仙,他都服她。·就在纥豆陵和攻打巨野的时候,青州北线,北尉的东州都督卢重环同时发兵渡河,攻向济南郡。褚盘带着五千人马迎候多时。听到敌方主将姓名,年方弱冠的大司马幼子淡笑一声,“狗啊。”诗经有云,“卢重环,其人美且鬈”,意指带着狗铃的黑毛猎犬。这位从小没什么人管,也没正经读过几本书的北府少将军言罢,眼神又一寂,自嘲地提起自己的缨枪,眼望枪锋:“我又何来资格笑别人。”他身侧整装待发的周天池,自褚盘出生起便在他院里照看他,最知道褚家的那点阴私,为难地劝解:“……少将军临阵莫分心,大司马还是顾念你的,留下五千北府兵给郎君傍身……”然而这五千人不说是老弱病残,也绝非北府精锐,和褚豹身边连战马都是具装的义从军没法比。周天池话到嘴边的一句“血浓于水”,终究难说出口。“是了。”褚盘细长的身条罩在沉重铠甲下,应的是军师那句“临敌莫分心”。小旗挑开大帐,褚盘出帐,那双飞凤眸没有继承褚啸崖的豪迈浓眼,对前眼()集结的北府兵平静如水道:“随我出城杀敌。”·“捷报!”广固城刺史府灯火通明,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的韩火寓快步走进公房,向等待的老师呈上军情。“济南郡前日如老师观天所示,起大风沙,褚将军以双龙阵对战卢重环,以少胜多!生俘尉兵二千人,并盔甲兵器千余副。”要知道济南新招的守备兵加上褚盘亲兵,一共也不足万人,此番借天象之利取得首胜,十分提振士气。至于崔膺的揆天验地之能,早在西山随老师求学时,韩火寓深已知晓,除了敬慕,又岂会一惊一乍。“巨野那边的情况,”韩火寓缓了口气,自己到茶几前扒了个杯子倒水,拯救冒烟的喉咙,接着续上话,“也如老师预计,破坏了那铁云梯就能守住。原计划阮将军守足十日再退,而今应还在坚守。”广固城距巨野的距离比济南郡远得多,消息有滞后。但崔膺听完学生之言,停顿在胸前的蒲扇又重新迤迤扇动,显然对出身将门的阮家郎很有信心。“都道南朝将领青黄不接,说褚司马、谢荆州之后,再无青年战将能应付北边如云猛将。”崔膺目光深邃,“此二子初出茅庐,不惧虎啊。”“学生有一事不解。”韩火寓心中晃过谢家送来的那部北将谱。他本就是聪敏之士,却百思不得其解,谢含灵怎可能提前半年就得知北朝打造的攻城利器,并附上破解之法?不过眼下不是琢磨这事的时候,韩火寓盘腿坐在老师对面,问:“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热之时,州中麦粮又才收割完,咱们粮草充足,北尉为何选此时南征?”
崔膺扇尖打了下韩火寓的膝盖,后者赶忙跽身坐好,便听崔膺问:“你想不到吗?”韩火寓想了想,“为了破坏我朝的闱试?”崔膺点点头,又摇头,拢扇道:“这只是其一。我朝的利好之策自然是北边所不愿见,在学子考试时兴战,人心惶惶,还谈什么吏治改革?但更重要的,是北人千里奔袭,想学去年大司马速取青州,如此一来必然轻辎粮,他们又倚仗兵械骑军之利,是打算破城后因粮于敌!我们的麦子丰收不假,到时候却也成了敌人的粮仓。”韩火寓听后,凝重点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诚非虚言,若不是青州早有准备,今日城破只怕确如胡子之计,在弹指间耳……青州一破,尉军顺淮河而南下,后果便是不堪设想。“诵和,你再撑一撑,务必分派人手安抚好百姓,州内闱试照常阅卷遴选,不可耽误。”崔膺捏了捏发酸的眉心,“兵报已传回金陵,青州与徐州唇亡齿寒,兵部任令一下,援兵想必快了。”·江南进入了梅雨季,百里归月出考场后,便因耗神与溽热的天气病了一场。胤奚他们是考完才得知青州遭袭的。兵部呈报两省后,已令徐州守备军就近向青州驰援,户部连夜计算军需耗费,礼部则按部就班地誊卷判阅,一时间六部忙作一团。谢澜安也没多问他们考得如何,崔先生身在青州,她知道楚堂必然放心不下,文杏馆沙盘前,她纵览着沟壑其上的城池关隘,说:“除了徐州驻军,褚啸崖也派长子领一万精骑北上驰援了。按照之前的准备,青州守下来问题不大。”沙盘对面的楚堂,并没因此放松眉心,盯着沙盘默默推演战局。刀声破风,胤奚在院中翠叶如盖的古树下一刀递出,削破从头顶叶尖坠落的一滴露珠。光晖透过叶隙折在他眉角上,为那张艳冶无伦的脸添了一分锋芒。背靠树干看胤奚走刀的祖遂,不禁捏着银扁壶点头。臭小子身架轻灵,本不是走刚猛一路,然以快打快,舍他其谁。不枉他设计的这把刀。“尉军虽号称出师十万,”祖遂啜了口武陵春,抓着头皮念叨,“可攻城本就成倍耗费兵力,那阮家郎只要固守,加上这两路夹击,姓纥豆陵的怎么来就得怎么回——不,说不定有来无回。”楚堂慎重地凝视沙盘,半晌未语,忽然道:“不好。”谢澜安眼皮轻轻一跳。胤奚蓦然收刀,转头回望。“女郎可曾听说过,”楚堂抬头,袖下指尖因自己的那个猜想而微微颤抖,“关于褚家那个幼子的传闻?”·阮伏鲸在巨野城坚守十二日,六月二十四,他用完城中囤积的最后一批火油和箭矢,下令弃城后撤,军伍有条不紊地退入任城。纥豆陵和率兵杀入城中,才发现阮伏鲸给他们留下了一座空城。城中既无百姓,也无粮草,除了斑痕累累的四墙,坚壁清野得彻底。待尉军赶到任城,阮伏鲸又如法炮制,在任城的阙楼上挥臂,城头箭垛后的弓箭手一瞬搭弓,露出森寒的箭簇。纥豆陵和擅野战,阮伏鲸便偏不给他空间施展,用阵地战防守到底。此时北尉大军的锐气与耐心,已在近半个月的攻城战中消磨大半。纥豆陵和引以为傲的铁骑更是一个整战都没打成,每每被阮伏鲸寻隙小股出击,逗弄得如隔靴搔痒。再十日,阮伏鲸再弃空城,退守邹城。“消耗我军,却让出城池,向内线撤退……”纥豆陵和察觉到这一举动的反常,在进城前犹豫了一下。这名北尉枭将在暗夜中抬起阴沉的鹰眼,望向任城楼头没有熄灭的烽火。“诱敌深入。”左晟座下的马匹焦躁地扬了扬蹄,紧皱眉头说。他们进军青州已有半月,南庭一定会派兵增援,那位褚大司马即便驻守着金陵北边门户,不会轻动,也会派麾下铁骑北上。他们算错一着,已失先机,一旦继续深入青州腹部,被两下夹击,便是胜负难料。可纥豆陵和也算准了,青州守备军不会超过两万人,只要他能赶在南人援兵到来前,速战速决吃下这两万人,再与北线合兵,那这青州便又是大尉囊中之物。漆黑洞开的空城就在眼前。见猎而不动,并非纥豆陵和的性情。他询问军中的斥候:“打探到南边军队动向,到了哪里?”北尉的探子才从南边赶回,马下抱拳回禀:“禀大将军,徐州方向并无大军整发的迹象,起码百里之内,不见异动。”“没有侧应?”军师左晟再度意外,隐隐产生一种云遮雾绕的不详之感。南玄在故布什么疑阵?——“说清楚了,什么叫徐州援军不至?”这却不是阮伏鲸事前的安排,他也是退入邹城后,才闻斥侯回报,双眼猛地盯向传话的探哨。探哨在那寒凛的目光下脸色发白道:“回主帅,按时间来算,徐州军此时本该过鱼台了,可末将快马驰出一百里,皆不见后援踪影,只怕……援军还未出徐州。”阮伏鲸心头陡地沉了沉:“广陵方向,也不见北府军?”探哨额角滴汗地摇头,更无音讯。·此时的徐州守将黄勇,正在褚豹设下的酒宴上迷醉地欣赏美人歌舞。褚豹麾下一万铁骑,与徐州集结的两万守备军,此时正在城外扎营不动。黄勇在布满珍馐的席上,身形歪斜地搂着一名腰肢柔韧的舞伎,饮尽一盏美酒,转眼望着身旁同样饮酒取乐,逍遥自在的褚豹,醉蒙蒙地问:“少将军呐,延误军令……真的不妨吗?”褚豹是三日前带军赶到徐州的,徐州刺史不敢得罪大司马,亲自出迎。谁知褚豹到了徐州就不往前了,反令军士原地休整,反客为主地摆宴招待起刺史同当地守将,并授意他们延后出兵。“青州是我爹打下来的,我对那里的情况再了解不过。”褚豹不慌不忙地卸了臂缚肩吞,漫淡言笑,“青州有号称‘中原楷模’的崔先生,有阮家据说勇武无双的阮大郎,还有我家不成器的弟弟,且能支撑一阵呢。”黄勇当时便从褚少将军的笑眼里,读出了一股寒意。只是天大的事有大司马顶着,兵部都不敢与北府作对,何况是他,于是便装着糊涂陪褚大少玩乐了三日。眼下借醉又问,褚豹依旧不见着急,笑道:“将军,这酒可还入得口?”“北府的烧酒,别具一番滋味啊!”黄勇连忙吹捧,识趣地不再追问。他以为褚豹口中“不成器的弟弟”只是谦词,殊不知那就是字面意思。褚豹从没把那个自小瘦弱不讨喜的老五当成过手足,褚盘就是死在黄河边上,他也不心疼。他此刻带兵增援,打胜了,头功也是归青州那帮人所有,白给老五抬了身价,又没他的好处。倒不如等到两军互拼消耗得差不多,褚豹再奇兵突降,收拾残局,也好教天下知道褚大司马后继有人。至于青州军守不住阵地,被那些残暴胡人突入腹地屠戮百姓,又关他什么事呢?反正那一州的百姓,从前也是臣服于北朝的遗民,无关紧要的墙头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