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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第1页)

长江之南有险山,三面悬崖,峭壁嵯峨,极目北望,见新绿满野。赶在惊蛰这日,辞别水路的谢澜安登上北固山。换下了厚重的呢子氅衣,女君一袭青鸾色窄袖春衫,外罩襕袍,轻爽而不失利落。北方童谣说七九河开,□□雁来,眼下出了九九,想必外祖母屋里的寒梅图应当画成了。谢澜安在山巅扇指北方,问:“广陵城在……那儿?”胤奚随着她的目光北望,辨认片刻,露出微笑:“是那个方向。”谢澜安“哦”了声:“那你比我去过更北的地方。”胤奚曾去广陵服过力役,那时孤身离乡的彷徨,搬石修城的辛苦,因着有一人愿意过问,便仿佛都时过境迁了。“女郎将来会去更远的地方。”他轻声道。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谢澜安的祥云纹青色直裰的旧衣,右袖上,请绣工后绣上去的一片竹枝长有两指,不仔细看,瞧不出那是在破口上加以缝补的痕迹。皇帝重新主政后,推行节俭之风,士大夫的衣冠尺幅一律削减,过去动辄垂袖曳裾,褒衣大袖的场景很难再现了。胤奚身上这件却是旧制,长袖拂天风,有鹤掠鸾飞的美态。“我见女郎给陛下上呈的折疏上,有取消白丁力役一条。”胤奚转头看她,如墨的发丝随风缠向她摇扇的手腕,“此事事小利众,泽被黎元,理应谢女郎的。”“那不是你写的折子吗?”谢澜安逗他一笑,想了想说,“削减苛捐杂税是陛下的意思。百姓一户一年服二十日力役,看似可以承受,然若有输运、筑城这样的差事,便要离家远行,出门的来回路程和干粮都要自己负担,在外或伤或病,没有官府保障,就有死在外乡的风险。”“太折腾了,“她说,“不如让他们留在生活的地方各安其事。譬如你,这来回两个月,在西城能接多少活计了。”户部年年加征,真的拿不出雇工修城的钱吗,这些钱最终进了谁的腰包?以前是笔糊涂账,以后不能了。谢澜安视线没有离开大江北岸,拢扇指点:“衰奴你看,江南的草,总是比边淮绿得早。大好河山,惹人垂涎啊,胡虏在北边学我们汉制,也搞出六部九卿一套班底,他们在洛阳坐得稳呢,踩着汉人的肩膀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照猫画出了老虎。”可南人是猫吗?她的眉眼映着灼灼春色,胤奚却从中看出了不甘的锐芒。那是一句有力的质问:偏安在江左,饮了百年长江水的大玄子民,还有多少人记得,洛阳是故乡?女郎的目光不止放在南廷,胤奚知道,还在中原。“小谢娘子来我北府,稀客稀客啊!”梢头的春燕倏尔惊飞,一道粗豪的嗓音自背后响起。柳树上逗鸟的玄白,和回避在山寺门前的允霜,刹那回到主子身后。谢澜安和胤奚转身,见身披玄色锁子甲的褚啸崖沿石磴阔步上来。大司马身高势沉,宛若一座移动的黑塔。他身边随行一名青年将军,腰跨宽刀,浓眉鹰目,相貌与褚啸崖有五分相似,两列锐气勃勃的亲兵随行其后。谢澜安剑眉儇动,优游自如地竖扇拱手:“大司马,还未贺大将军收复青州之功。”褚啸崖摆手沉噫一声,这场北伐虽说胜了,但他本来的目标是直攻洛阳城,结果临近收官又有小败,提起来让他不痛快。大司马的目光游弋到谢澜安旁边那青衫郎身上,眼如钢刀,一寸寸刮过那张俊美的脸皮,眸底阴冷,面上作笑:“小娘子沿西向水路返程,应该先到金陵吧,怎么绕道来了京口,特意来找我的?”这话过于佻挞了,胤奚握紧手指。谢澜安转扇点在他小臂上,唇边仍含着轻悠悠的笑影,“上山,赏景。”褚啸崖大笑,他生平见过数不清多少美人,就喜欢谢澜安这股劲劲儿的模样,比她姑母更别具一格。他张手向山下比请:“既然来了,不如到我北府营看一看北府军威,比之令叔父麾下如何?嗯,虽说女子不入军营是老例,但谢小娘子负天下才气,有裁世之能,以身入仕,可以破例。”言罢,他自己觉得这话说的有文气,自得一笑。谢澜安将钱塘带出来的精锐队留在了二叔的营地,包括武功高强的纪小辞,此时身边除了近卫与贺宝姿等数名女卫,再无旁人。那军营是褚啸崖的地盘,一旦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玄白后背肌肉不由紧绷,年将半百的老莽夫还敢惦记他主子,好不要脸!胤奚未动声色,只听谢澜安声音依旧从容:“女子不能入营,却可以斩美人头下酒取乐?”这是挑谁的刺呢,也看看地方!褚啸崖身畔的青年将军嗤笑一声:“我父帅已为你破例,此番胜战,未以一颅盛酒!怎么,谢御史还不满意?”出言不逊的正是褚啸崖长子褚豹。褚啸崖听见,并未拦阻。看来果如坊间所说,他对这个长子十分器重纵容。“大司马信诺,谢澜安领情。”早春的山风含着轻凛,谢澜安敛容正色,“此战北府军伤亡万数,某便请入营,为这些为国牺牲的壮士祭一杯水酒。”“祭酒?”褚豹揪着她的话不放,“当初正是你动动嘴皮,发动了这场南北之战,如今再来轻飘飘地祭一回,贤德的名声也到手了。那我北府损失的这两万条性命怎么算,算你头上吗?”他一直认为,这场战争的推动是谢澜安和皇室合起伙来,有意消耗北府的实力。战前褚豹曾劝过父亲,不要轻率北征。但他也知道,父帅很早之前便想攻打北尉一逞英豪,再加上各大世家的千万助军钱,很难不让人动心。“算我头上吧。”不承想谢澜安一口认下。这女子面不改色,在险峰之上沐在熹光之下,说:“不瞒大司马与少将军,北伐是我必践之愿,不止这一战,往后每一战,死多少伤多少,一律都算我头上。伤多少阴骘,谢含灵都接着。”胤奚眉心倏尔一紧。这话不止令谢澜安身边的人变色,连褚豹也卡了壳。褚啸崖难得动容,眸里的挑逗之色淡了两分,他深深看谢澜安一眼,“大丈夫提千兵入死地,生是豪雄死为鬼杰,都是自求,何用别人担阴骘?豹儿,不可对谢娘子无礼。”

褚豹这才消停下来。其后,两拨人马下山,谢澜安果然入营,面北,向阵亡战魂酹酒三杯。褚啸崖全程观望着谢澜安的蛴领楚腰,是越看越爱,等她祭完,他含笑上前一步:“本帅铃阁中已备好酒菜,请小娘子移步,有什么话,咱们边吃边谈?”贺宝姿拧眉才欲开口,谢澜安向自己身后扫了一眼,不曾扭捏,神色间更无一丝忌惮与顾虑,反客为主地比手:“大司马请。你们在外等着便是。”铃阁之外,胤奚沉下一口气,在一众护卫中节+完整章节』(),再加个坐拥西府的谢荆州,皇帝最清楚权柄受制的滋味,怎么可能允许西府与北府强强联合?漫说是他难娶,放眼天下,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娶到这样的谢氏家主?隔着帐帷的缝隙,一双鹰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张冷艳逼人的面容,瞳光幽烁。那些文人酸词原来不假,什么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什么瑰姿艳逸,皓质呈露……非如此,不足以形容这样一个天下少有的奇女美人。眼前的光忽然一暗,褚豹转动眸子,见是那个男生女相的小白脸挡在自己面前。那双过于俊丽的眼眸里,一团森黑。褚豹后背寒毛一霎乍起,那是他在战场上遭遇险情时才会激生的本能反应。他手掌攥住自己的刀柄,方冷静下来。大家都是男人,有些意思尽在不言中,褚豹嘲弄地对上胤奚的视线,一字字说:“你是她的入幕之宾?女人家,成亲前玩玩罢了,等嫁入北府,就要守好妇道。”玄白没忍住骂了句糙话,他自打跟着主子,可受过这份憋屈?瞬间剑出鞘锷。手痒无聊的褚少将军正好等着他。电光石火,一条臂腕磕在他的刀鞘上。肉胎碰铁器,竟震得褚豹虎口微麻。胤奚一臂搪着他,另一手回手按住玄白的剑镡,眼眸淬亮,眉鬓森森:“少将军要在自家地界动兵刃吗?”四面甲戈玄弩,沉穆肃杀。褚豹倨傲地挑了挑眉,狞笑:“用刀,欺负你们了。”……“少将军,好!给他点颜色瞧瞧!”主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混杂着兵士的喝彩声。谢澜安眉心轻动,褚啸崖怡然地饮空酒杯,“孩子们玩闹,用不着插手。”这里是北府,外面都是他的人。大司马本以为谢澜安多少会神思不属,没想到她只顿滞一瞬,便放松了握扇的指节,安坐了回去。她拈起盘中一枚果皮尚青的沙柰果,在掌心把玩,“大司马可知我这次南下检田,收回了世家多少占地?”褚啸崖料她要转移话题,顺着话音轻哼:“谢娘子有手段,回京后只怕又要高升了。”帐外的肉搏声传进耳际,谢澜安冷静摇头:“那也是凭皇恩浩荡罢了。不瞒大司马,整顿土地后,这次回京我便会向陛下奏请,开科策考,提拔寒人。只要有更多出身寒门的学子入朝,与世家分庭抗礼——”她看着褚啸崖眼里掩藏不住亮起的光,吊人胃口似的,省去了彼此皆知的下半句话。——门阀世家,从此便名存实亡了。谢澜安的脉切得很准,一下子把出了褚啸崖这么多年的心结在哪。他从一个无名无势的泥腿子,靠一刀一枪拼杀出的实绩起家,走到今天,若论功勋,也算权焰到顶封无可封了,却始终融不进金陵的名士圈子里。那些人在背后骂他衣冠狗彘,他不知道吗?嚼舌根的人他铲除了一拨又一拨,可他越杀,世家名流便骂得他越凶。他膝下子嗣不可谓不丰,却无一子能求娶到一流士族的新妇。他恨啊,恨得他几乎想自己坐上那把至尊的金椅,令所有人匍匐在他脚下。褚啸崖执意想娶一位公卿贵女续弦,正是源于此。他的出身,是他一生痛脚。“可以后,士庶之别没有那样重要了。”谢澜安紧盯对座的神情,微微前倾,加重音量,“从寒门取士,世家再不能一手遮天。大司马帐下,出身微寒却英勇擅战的将领,日后无人敢轻看,京口应该也有不少读书种子吧,趁这个机会入京赴考,考出来便是大司马的门生馆客。待得那一日,大司马的权势便不仅仅局囿北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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