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我原是勾栏里唱曲儿的,是刘老爷相中了我,花钱为我赎身,又纳我过门,给了我名分。我为老爷生下了明儿,原以为从此能过上安稳日子,可这才几年,不想他竟遭人所害……”莺桃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举起手帕,轻拭眼角,“大人,老爷死得冤啊,你要为他做主啊!”
“你来刘太丞家已有好几年,家中的人你应该都有所了解。”宋慈不为所动,语气如常,“在你看来,羌大夫和白大夫为人如何?”
“我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时老爷也不让我理会医馆的事,二位大夫我少有见到,对他们实在不大了解,只知道羌大夫不爱说话,经常独来独往,白大夫脾气比较温和,成天外出看诊病人。”
“那高大夫呢?”宋慈道,“你应该对他了解甚多吧。”
莺桃柳眉微微一颤,见宋慈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打转,忙稍稍低头,道:“我对大大夫也不大了解,只知道他替老爷打理医馆,品性还算端直,对家里人照顾也多。”
宋慈话题一转,道:“刘决明身为家中独子,想必刘鹊对他很好吧?”
莺桃点头道:“老爷对明儿一贯很好,医馆里事情繁多,可他再忙再累,每天总会抽出空子,来我这里陪明儿玩耍。明儿想要什么,无论多稀罕的东西,他总能想法子弄来。他对明儿就是太好了,含嘴里怕化了,捏手里怕碎了,有时我真怕他把明儿给宠坏了。”
“刘鹊遇害那天,他也来过你这里陪刘决明玩耍吗?”
“来过。”莺桃一边回想,一边应道,“那天晚饭过后,天瞧着快黑了,老爷来我这里,倒不是陪明儿玩耍,而是教明儿识字写字。他还说等明儿再大些,就可以教明儿学医了,将来把一身医术都传给明儿。谁能想到,他刚说完这话,转过天来,他竟……”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又擦拭起了眼角。
“这么说,刘鹊有意将《太丞验方》传给刘决明?”
“老爷是怎样的打算,我不清楚,只是听老爷的口气,似乎是有此意。”
宋慈想了想,问道:“那天刘鹊来你这里时,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莺桃柳眉一蹙,道:“大人这么一说,老爷那天来时,倒还真有些反常。老爷对明儿一向疼爱,可那天他教明儿识字写字时,却尤为严格。他要明儿把他教的字都认好了,写对了,若是有认错写错,便要让明儿重认重写,写不对还要打手,直到丝毫不出错为止,把明儿都给折腾哭了。他以前从没对明儿这么严厉过,我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可他离开时,又对明儿很是怜惜,不断摸着明儿的头,很是舍不得的样子,又再三叮嘱我,要我把明儿照顾好,就像……就像他以后再也见不到明儿了。”
宋慈略微一想,问道:“刘鹊教刘决明识字写字有多久了?”
莺桃应道:“那天还是头一次,以前老爷没教过。”
宋慈听了这话,忽然想到了什么,当即把刘决明收拾整齐的纸笔翻找了出来,朝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看去。刘鹊既然只教过刘决明一次,那刘决明写在纸上的,自然是刘鹊遇害那天所教的字。初学识字,通常会教一些简单易认的字,可刘决明写在纸上的字并非如此。“祖师麻,味辛,性温,小毒”,这九个字被刘决明写了好几遍,一列列地排布在纸上。祖师麻是一味药材,别名黄杨皮,可治风湿痹痛、四肢麻木和跌打损伤,刘鹊教刘决明写的字,乃是这味药材的性味。祖师麻并非什么稀罕的药材,在任何一家药房都能买到,也并非什么灵丹妙药,所治的病症甚为普通。可宋慈一见这九个字,顿时眉目一展。他不再向莺桃提问,而是拉开房门,走出了侧室。在朝黄杨皮看了一眼后,他快步朝正堂方向走去。
许义急忙跟上宋慈,羌独活、石胆、黄杨皮、远志和当归等人觉着好奇,也跟着去了。高良姜故意落在最后面,等所有人都走了,才挨近莺桃,低声问宋慈是不是在查问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莺桃说没有。高良姜松了口气,但又好奇宋慈为何突然走得这么急,忙追赶宋慈去了。莺桃瞧着高良姜急慌慌离开的样子,跺脚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就只关心自己有没有事,也不知道关心关心我,说走就走!”说罢柳眉一蹙,哼了一声,招呼刘决明回屋去了。
宋慈一路来到正堂,去到正堂东侧的祖师堂前。他又一次进入祖师堂,但这一次与之前不同,他吩咐许义留守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入。他关上了祖师堂的门,独自一人在堂内待了好一阵子,方才开门出来。
这一幕看得黄杨皮莫名其妙。他想起刘鹊在遇害的那天,吃晚饭之前,也曾独自进入祖师堂祭拜,并关起门在里面待了好一阵才出来。他挠了挠头,实在想不明白宋慈为何突然也这样。至于其他人,高良姜、羌独活、石胆、远志和当归等人,自然更加想不明白。
从祖师堂出来时,宋慈怀里微鼓,像是揣着什么东西。他一言不发,带着许义离开了刘太丞家,只留下高良姜等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
从刘太丞家出来,宋慈向许义交代了一些事,两人就在街上分开了。宋慈向太学而回,许义则独自一人回了提刑司。
此时已是下午,提刑司的差役都外出忙活去了,役房里空无一人。许义回到役房,卸下捕刀,脱去差服,改换了一身常服,又戴上了一顶帽子,走侧门出了提刑司。他将帽子压低,深埋着头,专拣人少的僻静巷子快步而行,一路穿城向南,过朝天门,最终来到了吴山南园。他寻门丁通传,很快夏震来了,领他进入南园,去到堆锦堂中。两人在堆锦堂里待了许久,许义方才离开,夏震则去往归耕之庄,向正在独自弈棋的韩侂胄做了禀报。
听罢夏震的禀报,韩侂胄微微点头,道:“元钦外放时,说这个许义深得宋慈信任,能监视宋慈的一举一动,倒还真有些用处。”原来许义此番赶来南园,是为了禀报今日宋慈查案时的所言所行,包括宋慈奉乔行简之命两案并查,还有他在干办房外偷听到的宋慈对桑老丈和桑榆的查问,以及宋慈去刘太丞家验毒并追查牵机药的事。夏震听完许义所言,再来向韩侂胄如实回禀。
“这个乔行简,昨晚才来这里见了我,今日竟敢允许宋慈两案并查。”韩侂胄拈着一枚黑子,对着参差错落的织锦棋盘凝视许久,慢慢落下了一子,“暗中追查虫达的下落,还查到了牵机药上,这个宋慈,我此前倒有些小瞧了他,看来是不能不管了。他既然要飞蛾扑火,那便成全了他。”说完眼皮一翻,看向侍立在旁的夏震,“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属下明白。”夏震拱手领命,退出了归耕之庄。
宋慈回到太学习是斋时,刘克庄已在斋舍里了。他原以为刘克庄愤怨难平,定会找家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没想到刘克庄早已回到了斋舍,且没有丝毫大醉之态,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你可算回来了。”刘克庄正在斋舍里来回踱步,一见宋慈,忙将宋慈拉到一边,将今早他在丰乐楼遇到史宽之和韩絮的事说了。
宋慈听罢,对于韩絮所说的刘扁是因为没能治好韩皇后才离任太丞一事,倒是没有多想,反而是史宽之说过的话,令他颇为深思。史宽之提及刘扁的案子,似乎不是为了打听查案的进展,尤其是史宽之的那句“我与刘扁之死毫无瓜葛,与之相关的另有其人,此人可以说是大有来头”,似乎意在提醒刘扁的案子牵涉到某个非比寻常的大人物。这令他不由得想起,乔行简今早命他两案并查时,曾变相提醒过他,追查此案很可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
“你今日追查一番,查得怎样?”刘克庄问道。
宋慈将乔行简命令他两案并查的事说了,又说了今日在提刑司和刘太丞家的查案经过,道:“刘扁和刘鹊这两起案子,单论案情而言,其实并不复杂,乔大人命我三天之内破案,足够了。只是我总觉得这两案互有关联,背后似乎牵连甚广,便如岳祠一案,尽管能查出凶手,但要彻底查清案子背后的牵连,恐怕不是三两天的事。”顿了一下又道,“我打算明早走一趟泥溪村。”
“泥溪村离得可不近,你想找祁老二问话,我直接找人去叫他来就行,用不着专程跑一趟。”
宋慈却道:“去泥溪村的事,我已告知了许义,让他提前备好检尸格目。明早我与许义先行一步,你记得去找葛阿大他们,让他们备好器具,到泥溪村与我会合。”
既要许义备好检尸格目,又要葛阿大等劳力备好器具,刘克庄不由得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忽然想到紫草被祁老二带回去安葬,多半便是安葬在泥溪村,“难不成你又要开棺验骨?”
“不错,我想查验紫草的尸骨。”
“紫草的死,当真与刘太丞的案子有关?”
“只要查清紫草的死,”宋慈微微点头,“刘太丞一案的凶手是谁,我想便能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