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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水落石出(第2页)

“月娘,你再怎么不愿承认,可你脸上的文身,还有脚上的烧伤,终究是不会说谎的。”宋慈说了这话,走向袁朗,一把将袁朗的袖子捋起,露出了左臂上的太阳文身,“袁朗,这是你琼人的宗族纹,文身颜色已淡,此乃经年日久,文身逐渐褪色所致。可你这位妹妹脸上的泉源纹,是她十二岁时所文,至今已有八年,却是如此清晰分明。月娘容貌姣好,我不相信她会真的在自己脸上文身,倘若我猜得不错,她脸上的泉源纹,应该是用榉树汁画上去的。榉树汁可伪造青黑色的伤痕,亦可伪造文身,一旦画在皮肤上,虽不易掉色,但只需用清水反复擦洗,终究是会擦洗掉的。但若我猜错了,她当真是你的妹妹袁晴,那她脸上的文身必然是真的,不可能被清水擦洗掉。这里有一桶清水,你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为你妹妹擦洗脸上的文身,以辨真假?又或者,你敢不敢当众脱去你妹妹的鞋袜,看她脚上有没有烧伤?”

袁朗怔怔地低头看着那桶清水,立在原地没动。

“看来你是不肯,那好,就让我来吧。”宋慈把手一伸,刘克庄立刻递来一方手帕。宋慈拿过手帕,在清水中浸湿,走到袁晴身前,道:“得罪了。”伸出手帕,去擦拭袁晴的脸。

袁晴身子抖抖簌簌,很是惊怕地躲开了。

宋慈不为所动,仍是去擦拭文身,袁晴却总是惊吓着躲开。几次三番之下,公堂内外人人都瞧明白了,袁晴这哪里是惊恐害怕,分明是故意躲开宋慈,不敢让手帕接触自己脸上的文身。

袁朗终于看不下去了,道:“宋大人,你住手吧,别再为难她了……”长叹一声道,“月娘,事已至此,你这又是何苦……”

此言一出,“袁晴”不再躲逃了,眼睛里的惊怕,浑身的瑟瑟缩缩,在这一刻全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慈不再追着她擦拭文身,道:“你终于肯承认了吗?”

“袁晴”开口了,声音很是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冰冷如刀:“大人说得那么清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究竟是不是月娘?”宋慈正声道,“我要你亲口回答。”

“袁晴”看了看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韩?恶毒怨恨的眼神,看见了云妈妈暗含鄙夷的脸色,看见了熙春楼众多角妓幸灾乐祸的模样,看见了其他人或惊讶、或冷漠、或轻贱、或等着看她咎由自取的目光。最后她看着袁朗,看见了袁朗满脸的关切和在乎,以及袁朗眼睛深处的后悔和愧疚。她语气冷淡,不带一丝悔意地说道:“不错,我是月娘。”

公堂内外,尽皆哗然。

漫天的非议声中,月娘却冷傲地抬高了头。

等各种声音稍静了些,宋慈才道:“虫娘被杀,沉尸西湖,也是你和袁朗所为吧?”

月娘冷冷地道:“大人这么厉害,何必再来问我?”

“本月初四深夜,虫娘乘坐完颜副使的马车,在途经清波门时,之所以露出笑容突然下车,如方才赵正使所言,是因为她看见了一个深为信赖的人,但这人不是袁朗。”宋慈摇着头道,“一个袁朗,是不足以让虫娘在经历夏无羁背叛、遭韩?污辱的绝望之下笑出来的。她笑是因为看见了月娘。桑老丈和黄五郎都证实,当夜袁朗推着车与黄五郎的货担发生擦碰时,你曾从推车篷子里探出头来,想必就是那时,虫娘乘着马车经过,看见了你。虫娘一直将你当成熙春楼中最好的姐妹,她不顾被鸨母责罚,也要私自离开熙春楼去净慈报恩寺寻你,哪怕她刚受了韩?的欺辱,也不忘求我寻找你的下落。她对你是那么在乎,即便你满脸文身别人都认不出来,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你。她在自身万般绝望痛苦之际,因为见到你还活着,竟而笑了出来。她想也不想,立刻下了马车,跑去找你。虫娘与你重逢之时,想必是又惊又喜。我在虫娘裙袄的左肩位置发现了一块青黑色污迹,那是沾染上的榉树汁,想必是重逢时你们二人拥抱过,你的下巴压在她的左肩上,下巴上用榉树汁涂抹的文身,就这么蹭在她的左肩上,留下了这么一小片青黑色的污迹。她与你劫后相逢,满心都是欢喜。可是你呢?”

宋慈语气肃然:“你看见了虫娘,看见她披头散发,裙袄破裂,非但不关心她遭遇了什么,反而心中所想,都是你自己的身份被虫娘识破了。你怕虫娘会泄露你没死的消息,立刻便对她起了杀心。你怕韩?灭你的口,可你却灭了虫娘的口。就在那辆带篷的推车上,你掐死了虫娘。我昨晚对虫娘的尸体进行了检验,在虫娘脖子上,验出来了两道瘀痕,是人手掐出来的。”提及掐痕时,他有意朝韦应奎看了一眼,只见韦应奎目光躲闪,不敢与他对视,显然之前用芮草遮掩掐痕的便是韦应奎。掩盖致命伤一事,往小了说是韦应奎为迎合上意擅作主张,往大了说是韩侂胄乃至皇帝赵扩有意借西湖沉尸案治罪金国使臣,故意挑起与金国的争斗,此事牵连不可谓不大,宋慈选择了暂且隐忍,没有当众说出来。他的目光回到月娘身上,道:“这两道掐痕的尺寸很小,不管是完颜良弼还是袁朗,他们手掌粗大,都不相符,甚至那根本就不是男人的手,而是女人的手掐出来的。”

宋慈说到这里,神色透出苦楚,道:“虫娘被你掐住时,想必她心中一定无比绝望吧。那个夜晚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遭遇,没想到自己最好的姐妹竟突然要杀害自己。临死之际,她没有反抗,而是用最后的力气留下了指认凶手的证据。在她的左臂上,有一道细微的弧状伤口。起初我以为那是铜钱、吊坠之类的小物件压出来的,直到我把这道伤口与她指甲里的血迹联系起来。她指甲里的血迹,一开始被误认为是抓伤凶手留下的,可她的十根手指之中,只有右手拇指的指甲深处留有血迹,其他九根手指却没有,为何?因为那血迹不是凶手的,而是她自己的。她用自己的右手拇指,掐在自己的左臂上,掐破了自己的皮肉,掐出了一道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伤口。这道伤口虽然细小,却是月牙状的,虫娘用这道月牙状的伤口留下了她最后想说的话,杀害她的凶手,就是你月娘!”

围观人群听到这里,心中惊骇,原本议论纷纷的公堂内外变得一片死寂。

宋慈继续道:“杀害虫娘后,你还冷血到不忘将她身上的首饰和珍珠洗劫一空,然后绑上石头,将她就近抛尸于西湖之中。你抛弃袁晴的尸体时,没有捆绑石头,那是希望尸体尽早浮起来,好让世人以为你已经死了。抛弃虫娘的尸体时,你却绑上了石头,那是希望她一直沉在湖底,永远不被发现。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希望浮起来的尸体,却一直沉在湖底不起来,你希望永沉水下的尸体,却在第二天一早便被打捞上岸。虫娘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你怕同一时段经过清波门的袁朗被怀疑,于是冒险返回城里,想等风平浪静之后再走。”说到这里,他摇起了头,“这些事用心太过狠毒,心机深得可怕。袁朗不会有此等心机,他充其量只是你的帮凶而已。赵正使将袁朗当成是凶手,昨夜将他抓去都亭驿问罪,我却在查问黄五郎之后,确定你才是真凶。我赶到朱氏脚店,在你房间外守了一夜,不是怕赵正使派人来抓你,而是怕你这个杀人凶手发现袁朗没回来,意识到情况有变,会想办法逃跑。袁朗对你和你腹中胎儿极为在乎,他被赵正使抓去都亭驿,自知难逃与虫娘一案的关系,于是甘愿认罪,想以此来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儿。可是他错了,像你这等心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这么做。”

月娘冷然一笑,道:“值不值得,只有我和袁大哥清楚,你懂什么?”她看向公堂外,目光落在云妈妈和琴娘等人身上,“我做得再好,姨父姨母永远只知道对我打骂,我再怎么诚心待人,云妈妈和其他角妓都是轻我贱我。既然我做什么都没用,那我又何必再示好于他人?袁大哥也是如此,他做再多的脏活累活,旁人只会讥笑他傻。这些事,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我不明白。”宋慈道,“但我明白一点,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难处,都不该去杀害无辜之人。”

“你以为我想杀害无辜吗?”月娘道,“那一晚冰天雪地,西湖的水那么冷,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你以为我不想就此躲得远远的?可是第二天一早,韩府那些家丁便去西湖到处搜寻。他们没有找到我的尸体,便去熙春楼打听我有没有回去,还逼着熙春楼的人不许透露我前一夜去过望湖客邸。他们已经开始怀疑我没死,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想等着被他们找到,不想等着他们来灭我的口,我也想活着。”

宋慈道:“你该去报官,官府自会为你做主。”

“报官?”月娘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赵师睪,“谁不知道堂堂知府大人的官位,是靠讨好韩太师的姬妾得来的。他前些日子扮狗一事,早就传得人人尽知,大家背后都叫他狗知府,你却叫我来报官?”

“放肆!”赵师睪肥脸涨红,一拍惊堂木,气得连声喝叫,“来……来人!快……快将这女犯拿下!”

当即便有差役向月娘冲去。

“慢着!”宋慈声音一扬,拿出通过杨次山得来的那道皇帝手诏,“这是圣上手诏,我奉旨查案,案子未破,谁敢拿人?”

差役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宋大人,你也瞧见了,有这样的知府在,我敢来报官吗?”月娘指着韩?,“谁都知道他是韩太师的独子,我来官府报官,那不是自己来送死?”

宋慈摇头道:“不管怎样,这些都不是你杀害无辜之人的理由。”

月娘笑了,笑中带着不屑,也带着无奈:“明明杀人的是他,我只不过是听从云妈妈的安排,去望湖客邸陪侍歌舞,只不过是去茅房时走错了路,去到了听水房,为什么我就该被他追杀?为什么我就该被他逼得走投无路?”

“月娘,你不要再说了。”袁朗道,“宋大人,是我杀害了自己的妹妹,是我见财起意,杀了虫娘,我对不起她们……”

“袁大哥,你什么都不必再说,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月娘道,“都是我月娘心机太深,是我见袁晴与我身形相似,将她压在浴桶里活活溺死,是我怕虫娘泄露我还活着的秘密,亲手掐死了她,也是我以肚中孩子相逼,迫着袁大哥去抛尸。宋大人,”她目光如刀,直勾勾地盯着宋慈,“袁晴和虫娘都是我杀的,你打算如何治我的罪?”

宋慈道:“你杀害袁晴和虫娘,乃是故杀,依大宋刑统,以刃及故杀人者,斩。”

月娘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受人轻贱的妓女,不管你如何治我的罪,哪怕现在就斩我的脑袋,我也只能听之任之,反抗不得。可是有权有势的人杀了人,比如这位韩公子,你能治他的罪,让他也杀人偿命吗?倘若你不能,那你凭什么治我的罪,要我来偿命?”

“大宋自有王法在,王侯贵胄杀人,当与庶民同罪。”宋慈说出这话时,扭头向韩侂胄看去,“我说的对吧,韩太师?”

自从得知自己曾有过亲生子嗣后,韩侂胄已经许久没说过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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