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杰向桑榆道:“这位姑娘,你今日没上街做买卖,而是到药铺抓药,想是有亲人害了病,我本不该烦扰你,可此案牵涉人命,干系重大,不得不请你走一趟府衙。我知道你嗓子哑,说不了话。我问一句,是你便点头,不是你便摇头。我们尽早结束,不耽搁你太久。”
桑榆之所以抓药,是因桑老丈染上了风寒,她急着拿药回去治病,虽不情愿做证,却也只能点了点头。
“本月初四晚上,你是不是在清波门外摆摊做买卖?”
“当晚你有没有看到这样一辆马车,车头悬着三色吊饰,还挂着一块写有‘驿’字的牌子?”
“马车途经清波门时,是不是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一个穿淡红色裙袄的女子?”
“那女子下车后,马车是不是穿过清波门,进了城?”
“倘若现在看见那女子,你还能认出来吗?”
赵之杰一连问了五个问题,桑榆全都点了头。
“那就请姑娘随我进去,当着赵知府、韦司理和宋提刑的面,辨认一下尸体。”赵之杰已望见长生房中停放着虫娘的尸体,只要桑榆能认出虫娘就是当晚下车的女子,那就足以证明完颜良弼与虫娘在清波门分开了,完颜良弼也就与虫娘之死无关。他先示意完颜良弼将桑榆带入长生房,然后朝赵师睪、韦应奎、宋慈和刘克庄抬手道:“几位请吧。”倒像这里不是临安府衙,而是他金国的地盘。
宋慈当先而入,刘克庄紧跟在后,赵师睪和韦应奎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了长生房。
赵之杰最后一个进入长生房,来到虫娘的尸体前,见尸体身上贴满了梅饼,眉头微微一皱,道:“梅饼验伤法?”转头看向宋慈,“宋提刑,你是在验尸吗?”
宋慈点头道:“我刚刚接手此案,尸体上有些不明白之处,还需查验清楚。”
“有何不明白之处?”赵之杰问道。
韦应奎一听此言,急忙冲宋慈微微摇头,示意宋慈不可明言。他知道宋慈是在查验虫娘身上的致命伤,等同于连尸体的死因还没弄明白,而他昨晚就已经带人去都亭驿缉拿完颜良弼了,此事一旦让赵之杰知道,赵之杰必定要大做文章。宋慈看见了韦应奎摇头,却不为所动,如实道:“尸体身上尚未验出致命伤。”
赵之杰语气一扬:“这么说,虫娘的死因还没查到?”
宋慈点了点头。
赵之杰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从赵师睪和韦应奎的脸上扫过,道:“连死因都没查明,就敢指认凶手,当众抓人,大宋的律法,我算是见识了。”
完颜良弼怒哼一声,瞪着昨晚到都亭驿抓他的韦应奎。
韦应奎脸皮涨红,道:“死因虽未查明,可完颜副使是目前已知的最后与虫娘有过接触的人。最有嫌疑杀害虫娘的,自然是完颜副使。”
完颜良弼怒道:“连人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就敢列出一堆狗屁不通的证据,跑来驿馆抓我。放着当晚清波门的证人不去查找,我们费尽周折给你找来了证人,你竟还敢说我是凶手!”说着朝韦应奎踏前一步。
赵之杰拦住完颜良弼,示意其不必动怒,道:“完颜副使是不是最后接触虫娘的人,一问便知。”转头向桑榆道,“姑娘,请你过来辨认一下尸体,看看是不是初四那晚在清波门下车的女子?”
桑榆走上前去,见虫娘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与自己年龄相仿,却红颜薄命,横尸在冰冷的草席上,不禁流露出哀怜之色。她认得虫娘,眼前的女尸无论看长相还是穿着,均与当晚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无异,因此便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完颜副使与虫娘在清波门便已分开,此后虫娘接触过什么人,又是如何遇害的,也就与完颜副使无关了吧。”赵之杰看向赵师睪和韦应奎。
韦应奎面色灰败,无言以对。
皇帝赵扩和韩侂胄力主伐金,有意将完颜良弼抓捕治罪,赵师睪深知逢迎之道,当然要坐实完颜良弼杀人之罪才行,可眼下不仅没查出实证,还让对方找来了证人给完颜良弼脱罪。他深感为难,忽然转头看着宋慈,道:“宋提刑,你已奉命接手此案,不知你怎么看?”
宋慈道:“眼下最紧要的,是先查出虫娘的死因。”说完这话,他俯下身去,将虫娘尸体上的梅饼一块块取下,又揭去藤连纸,仔细验看尸体全身。梅饼验伤法,是宋慈所知的验尸方法中,对查验尸伤最有效用的,但凡尸体上存在的伤痕,无论大小深浅,都能查验出来。可是他遍查尸身,上到发丛,下到脚尖,仍未有任何新的发现。
虫娘的死状没有半点溺亡之状,尸体上又找不出任何致命伤,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中毒而死。但凡中毒而死的人,脸色要么紫黯,要么泛青,手足指甲多呈青黯之色,有的还会唇卷发疱、舌缩裂拆、眼突口开,口、眼、耳、鼻甚至会有血流出,可这些迹象在虫娘的尸体上都找不到。宋慈知道虫娘中毒而死的可能性极小,但事到如今,他必须将最后一丝可能查验清楚。
宋慈让刘克庄再跑一趟附近的集市,买来了一支银钗。他将之前没用完的皂角掰碎后放入水中,用皂角水将银钗仔细地清洗干净。
赵之杰猜中了宋慈的心思,朝虫娘的尸体看了一眼,道:“宋提刑,以我观之,虫娘绝非中毒而死。”
这一点宋慈是知道的,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捏开虫娘的嘴,将银钗探入虫娘喉中,再用藤连纸将嘴封住,接着用热糟醋从虫娘的下腹部开始罨洗,渐渐往上洗敷,使热气透入尸体腹内。倘若虫娘曾服过毒,此法可令积聚在腑脏深处的毒气上行,最终使喉间的银钗变色。然而当他揭去封口的藤连纸、取出银钗时,银钗却没有丝毫变色,由此可见虫娘并非死于中毒。
赵之杰道:“宋提刑,还是查不出死因吗?”
宋慈摇了摇头。糟醋洗敷尸体没用,梅饼验伤法没用,连验毒也没用,他使尽了所有法子,还是验不出虫娘的死因。虫娘全身上下,唯一的伤痕,就是她左臂上那道细小的弧状伤口。可那道弧状伤口实在微不足道,一看便不可能是致命伤。他想了想,忽然走到完颜良弼身前,伸手去撩完颜良弼的衣摆一角。
完颜良弼一掌拍开宋慈的手,喝道:“你干什么?”
宋慈看了完颜良弼一眼,又一次伸出手,仍是去撩衣摆一角。
完颜良弼瞪圆了眼正要发作,却又一次被赵之杰伸手拦住了。
衣摆一角被宋慈撩了起来,完颜良弼的腰间露出了金光,那里悬着一枚金钱吊饰。这枚金钱很厚,边缘极为圆润,宋慈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枚金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造成虫娘左臂上的弧状伤口。
赵之杰再一次猜到了宋慈的心思,道:“宋提刑,虫娘手臂上的伤口,与完颜副使腰间的这枚金钱,显然没有任何干系。”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赵师睪和韦应奎,“人命官司,牵连甚重,往后还请诸位先查明案情,至少将被害之人的死因查清楚,再来论罪拿人。该说的话,我都已说清,告辞了。”说罢作揖为礼,转身便走。
完颜良弼一脸横色,大袖一拂,跟着便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