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仇。”
“报仇?”
“不错,为了给李乾报仇。”宋慈道,“当年李乾是怎么死的,他就要怎么报还在仇人身上,一丝一毫都不能少。”
“可你之前说,是李乾要害巫易,反过来被巫易所杀。他就算要报仇,也该去找巫易,为何……为何要对太骥……”
“如我所料不差,当年失手杀害李乾的,应不止巫易一人,何司业也在其中。”
“可巫易自尽那晚,太骥早在三更就回了斋舍……”
“那晚三更过后,老师你就睡着了,在你睡着期间,何司业大可偷偷离开斋舍,去一趟岳祠。当晚你养正斋中少了一筐火炭,正巧岳祠的暖坑需要火炭,很显然当晚有人从养正斋拿了火炭去岳祠,帮助巫易伪造了自尽现场。这个人除了何司业,还能有谁?”
真德秀愣在了原地。
“还有你,元大人。”宋慈转眼看向元钦,“我从真博士那里得知李青莲曾是衙门小吏,想查证一下他是不是懂刑狱之人,这才请韩太师取眉州官簿一用,不想却在官簿上发现了你的名字。巧的是,李青莲的官职是眉州司理参军,你也是,还正好是李青莲的上一任司理。如此说来,你和李青莲,想必早在眉州就已相识了。”
元钦道:“我是认识李青莲,可我不知他来了临安,而且你说的这个人,”他看了跛脚李一眼,摇了摇头,“与当年的李青莲,看起来着实不大像。”
“元大人素以办案严谨著称,当年的巫易案,无论是现场,还是尸体,可谓错漏百出,以你的能力,不应该查不出来。”
“我方才说了,是我一时疏忽,错断了此案。”
“是当真一时疏忽,还是你早已查出真相,只是为了替他人遮掩,这才以自尽草草结案?”
“我替他人遮掩?”
“初一一早,我去杨家查案时,你也在杨家,为何对我避而不见?你身穿便服,不带差役,一大早私自出入杨家。当时太尉杨次山也在,你们一早聚于杨家,到底所为何事……”
“宋慈,”韩侂胄忽然打断宋慈的话,“杨太尉乃当今皇后长兄,你说这话,可有实证?”
“这是我亲眼所见。不仅我看到了,许大哥也看到了。”宋慈说着看向许义。
哪知许义却连连摇手,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慈没想到许义会矢口否认,不禁微微一愣。
“我说的是实证。”韩侂胄道,“若无实证,不可再言。”
“元大人私自出入杨家,是我亲眼所见,他与杨家的关系,必定非比寻常。”说到这里,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宋慈,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纵火自焚,还要以铁链自缢,试问世间有哪一个人,会如此处心积虑地自尽?当年若非元大人遮掩,这桩错漏百出的旧案,如何能以自尽结案?身为提点刑狱,有疑不释,有冤不直,致使此案悠悠四载,难白于天下……”
“够了!”韩侂胄突然喝道。
围观人群噤若寒蝉,岳祠内外一片死寂。
忽然,有缓慢而沉重的咳嗽声响起,是跛脚李。
“宋大人,”跛脚李终于开口了,声音极为平缓,“巫易当真死了?”
宋慈应道:“不错。”
跛脚李缓缓点头,道:“我追查多日,不想他已死了。何太骥说他已死,原来没有骗我。”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李青莲了?”
跛脚李道:“自我来到太学,从未提过本名,你何以确信我便是李青莲?难道就凭刚才那一声喊?”
宋慈道:“我在琼楼遇到过两个乞丐,是一对父子,父亲患有疯病,儿子也患有同样的疯病。李乾两腿长短不一,非后天残疾,乃是天生的长短腿,我由此想到,他父亲李青莲或许两腿也是这般,腿脚定然有所不便。何司业案中,所有有关联的人里,唯一腿脚不便的,便是你。我由此想到你有可能便是李青莲。
“真博士曾提及,当年李乾离开太学后音信全无,他老父李青莲曾从眉州赶来临安找过他,花光了盘缠,还是真博士和何司业凑了盘缠才让他得以回去,那是李乾失踪后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孙老头曾提起你来太学做斋仆已有两年,倘若你便是李青莲,你回眉州后再来临安,时间正好能对得上。
“这些权且只是猜测,另有一点,却是实证。当年何司业、真博士、李乾和巫易同斋交好,常一起去琼楼饮酒论诗。琼楼的墙壁上留有一首《点绛唇》题词,乃是四年前他们四人合笔所题,其中有一句是李乾所书,其字迹瘦小,笔锋收敛。”
说到此处,宋慈忽然朝一旁的许义看去,道:“许大哥。”
许义应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物,交到宋慈手中。那是一块牌位,上书“先妣李门高氏心意之灵位”,乃是跛脚李藏在床下木匣中的那块牌位。宋慈昨晚就已去杂房找到过这块牌位,但怕跛脚李回杂房后发现,所以没将牌位取走。今早跛脚李和其他斋仆一起来到岳祠围观,宋慈便想着趁此机会去杂房取这块牌位。当初许义也跟着去了杂房问话,知道跛脚李的床铺是哪个,宋慈便吩咐许义悄悄去办此事。
跛脚李突然看见这块牌位出现在宋慈手中,神色为之一怔。
宋慈举起牌位,对跛脚李道:“我上次去杂房找你问话,看见你擦拭这块牌位,见上面有‘先妣’二字,还以为是你亡母的牌位,其实并不是。这是你亡妻的牌位,之所以会称之以‘先妣’,只因牌位上的字不是你写的,而是李乾所写。李乾留在琼楼墙壁上的那句题词,我初见时觉得似曾相识,却一直想不起在哪见过,直到后来受那对父子乞丐的启发,怀疑到你身上时,我才想起在你这块牌位上见到过相似的字迹。李乾题在琼楼墙上的那句词,是‘桃李高楼,心有深深意’,虽只有短短九个字,却有三个字与这牌位上的字重合。‘李’‘心’‘意’这三字,用墨运笔如出一辙,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刘克庄听到此处,不禁想起宋慈在琼楼凝望《点绛唇》题词时的场景,心中恍然:“原来你当时说字迹似曾相识,说的不是巫易的字,而是李乾的字啊。”
只听宋慈继续道:“李乾当年来太学求学时,曾将亡母牌位带在身边,在这一习惯上,你父子二人可谓一模一样。倘若你认为这块牌位还不够指认你的身份,那就请你撩起裤脚,让在场所有人看看,你之所以跛脚,到底是腿脚断过,还是天生的长短腿。”
跛脚李没有撩起裤脚,只是点了点头,道:“那你何以认定是我杀了何太骥?”
宋慈道:“何司业死的那晚,曾去岳祠制止学子祭拜岳武穆,当时有一位叫宁守丞的学子,外出寻斋仆打扫岳祠,正好看见你经过射圃,就把你叫了去。从杂房去往太学任意一道门,都不会经过东南角的射圃,若说你是夜间去射圃打扫,可孙老头曾提及你负责打扫的是持志斋,射圃并不在你打扫范围之内,为何你会出现在射圃呢?我于是想到,也许你是在暗中跟踪何司业,寻找下手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