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岳祠查验尸体、辨析案情的事,我已听说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精于验尸之道,实在难得。”元钦神色自若,语气平和,一点也不像在审问嫌犯,倒像是在与友人寒暄,“听说你验尸的本领,是从你父亲处学来的,你父亲名叫宋巩,曾在广州做过节度推官?”
“正是。”
“宋巩?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可惜了。”
宋慈不解此话何意,道:“可惜什么?”
“你跟在宋老先生身边,耳濡目染,便能学得这等验尸本领,足见宋老先生同样精于验尸之道。身为一州节度推官,能如此精于验尸,可见宋老先生在刑狱方面极用心,定然是个好官。这样的好官,在我大宋却籍籍无名,只能做个小小的地方推官,难道不可惜吗?”
宋慈时常跟随在父亲身边,见父亲清廉爱民,执法严明,于刑狱更是明察秋毫,从不敢有一丝轻慢之心,却在官场上处处碰壁,从始至终只是个小小的地方推官,反倒是那些不干实事,成天只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往往很快便得升迁,因此他常替父亲感到不公。元钦与他父亲素未谋面,对他父亲没有任何了解,却能一语道破他父亲多年来所受不公,并替他父亲感慨惋惜,这不禁令他心生感激。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元钦行了一礼,道:“宋慈代家父谢过元大人!”
“些许微言,何需言谢?”元钦站起身来,整了整官服,拿起案桌上一卷绣有祥云瑞鹤图案的绫锦,正声道:“这是内降手诏,圣上已破格辟你为浙西路提刑干办,命你专办岳祠一案。宋慈,过来接诏。”
这话来得极突兀,宋慈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元钦道,“快过来接诏。”
宋慈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双手举过头顶,跪地接诏。
元钦将内降手诏交到了宋慈的手中。
宋慈只觉掌心一阵滚烫。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内降手诏,一字字看完,其上龙墨御笔,果然是辟他为浙西路提刑干办的圣旨。他想起刘克庄提及圣上已钦点一位提刑来查办此案,没想到竟会是他自己。他虽然不明所以,但心潮澎湃,一时间实难平复。
“你这个提刑干办是有期限的,限期半个月,在上元节前查明此案。上元节后,不管结果如何,你这干办一职都将撤去。你若查出真凶另有其人,便可洗清自身嫌疑,重返太学,加之在圣上那里留了好印象,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你若查不出来,那本案最大的嫌凶,依然是你。”
“谢圣上天恩。”
“起来吧。”
宋慈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的内降手诏,道:“我一介学子,嫌疑未清,圣上怎会知道我,还任用我来查办此案?”
“圣上之所以破格降旨,是因为韩太师保举你查办此案。你知道自己嫌疑未清就好,你奉旨查案,切不可以权谋私,查到什么便是什么,不要为了洗脱自身嫌疑而颠倒是非,捏造真相。韩太师看重你,他相信你不是凶手,可世人未必肯信。韩太师这是给你争取到了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你不要让韩太师失望,更不要辜负了圣上天恩。”
“宋慈定当尽心竭力,查清岳祠一案!”
元钦点了点头,坐回案桌之后,道:“你现已是提刑干办,便是我提刑司的属官,这块腰牌,你且拿去。”取出一块印有“浙西路提刑司干办公事”字样的腰牌,放在案桌上。待宋慈拿过腰牌后,元钦又道:“限期之内,你不必再回大狱。提刑司的差役,你办案时也可凭此腰牌差遣。”
宋慈道:“谢元大人。”顿了一下,道:“那提刑司的案卷,我可否查阅?”
“你想查阅什么案卷?”
“四年前,太学有一上舍生巫易,在岳祠纵火自缢。据我所知,各地的刑狱案卷,都会留存在各路的提刑司。此案既发生在临安太学,浙西路提刑司应该有案卷留存。”宋慈原本打算让刘克庄回太学打听巫易一案的细节,但此时突然得到皇帝破格擢用,成了浙西路提刑干办,倘若能以此身份,直接查阅提刑司留存的案卷,便能立刻了解到巫易一案的各种细节,用不着再多等时日。
元钦微微皱眉:“你也知道此案?”
“略有耳闻,此案与何司业一案有颇多相似之处,两案或有关联。”
元钦点头道:“这两起案子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你奉旨查案,要查阅案卷,自无不可。”当即命书吏取来该案案卷,交予宋慈。
宋慈将案卷拿至灯火之下,当着元钦的面翻看起来。案卷保存得很好,纸张虽已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楚,其中记录的案情,与刘克庄的转述大略一致。四年前,也是腊月二十九这天,五更前后,天未明时,太学岳祠突然失火。因是深夜,加之岳祠僻处太学东南一角,等到被人发现时,火势已然滔天。大火被扑灭后,岳祠已烧毁七八,神台、门窗皆化为灰烬,只剩一些房梁立柱和残垣断壁还立着。就在岳祠烧毁大半的正梁之下,发现了一具以铁链悬颈的死尸。尸体皮肉烧焦,无法检验体表伤痕,在其口鼻内发现大量烟灰,推断上吊时应还活着;在焦尸上吊之处,发现一块地砖松动,地砖下埋有火炭,经查,此乃闽北自缢者常有的暖坑风俗。据此两点,推断死者为悬梁自尽,纵火自焚。查验火场时,在进门处的灰烬中发现一把铁锁,此外,在暖坑内的火炭之下,发现了一个酒瓶,瓶底有“皇都春,庆元六年”的印字。酒瓶中无酒,内藏一方手帕,手帕上有《贺新郎》题词一首。经养正斋学子辨认字迹,此乃该斋学子巫易之手笔。巫易乃闽北蒲城人,通知其父母赶来认尸,确认死者为巫易本人。据学官和养正斋学子的证词,案发前三日,同斋学子何太骥揭发巫易私试作弊,经司业查明属实,按太学律令,将巫易逐出太学,取消其为官资格。巫易多方奔走,自证清白未果,绝望之下在岳祠自尽。此案最终以自尽结案。
阅毕,宋慈放下案卷。他抬起头来,看了元钦一眼。在案卷的末尾,有结案官员的亲笔落款,正是彼时还是提刑干办、如今已官居提点刑狱公事的元钦。
“怎样?”元钦道,“有没有什么发现?”
宋慈没有直接回答,问道:“元大人,当年在火场中发现的那把铁锁,是锁住的,还是打开的?”
“是锁住的。”元钦见宋慈若有所思,顿了一下又道,“你是在想,当年巫易之死,或许并非自尽?”
“元大人何出此言?”
“你突然问及铁锁,想必是在想,铁锁若是锁住的,那就意味着当年岳祠的门被锁上了,巫易是在岳祠里自尽,自然不可能从外面锁门,那锁门的自然另有其人,也就是说,当时还有第二人在场。巫易的死,也就有可能不是自尽。”
宋慈却摇头道:“铁锁虽然锁住,却不见得就锁在门上。即便岳祠的门当真上了锁,也须查明是何时上锁,才能推断与巫易之死是否有关联。”
元钦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这番思虑,果然细致。当年岳祠年久失修,太学为保护岳祠不受破坏,常年将门锁住,后经祭酒辨认,火场中所发现的,正是常年锁在门上的铁锁,因此这把铁锁的出现,不意味着巫易自尽之时有第二人在场。至于巫易是如何进到岳祠中自尽,是破门而入,还是翻窗而入,因门窗皆已焚毁,根本无从查证。”又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何发现?”
宋慈想了一想,道:“何司业的案子与巫易自尽一案极为相似,杀害何司业的凶手,想必是有意在模仿四年前的旧案。目下看来,两案之间的联系,就在何司业这里,除此之外,暂无更多发现。当从何司业本人入手,在查何司业案的同时,一并追查四年前巫易一案,查出两案之间到底是何关联,如此一来,凶手的真面目或能浮出水面。只是年深日久,能不能查出什么,尚很难说。”
“你刚接手本案,便有查案方向,实属难得。我这儿提刑司干办不少,接手案件时,往往都是茫无头绪。韩太师看重你,果然有……”
元钦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一个差役从大堂外飞奔而入,叫道:“大人,不好了……杨家公子不见了!”
元钦脸上的温和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道:“哪个杨家?”
差役喘着大气:“杨……杨岐山!”
杨岐山乃当今皇后杨桂枝的次兄,也是当朝太尉杨次山的亲弟弟。元钦神色凝重,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