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明明才开始不久,却骤然夭折在八月十五的中秋团圆节里。
毫无疑问,两个女儿中姜王夫人偏爱幼女。
瑾瑶是她和丈夫最和睦岁月里孕育的孩子,倾注了他们的无尽爱意。
长女是为传承与责任,而幼女只因爱意诞生。
幼女逝后,终其一生,姜王夫人再未见过长女。
她离开了江陵,也没有回王氏。而是寻了处深山,建了座佛堂,此后青灯古佛常伴身侧。
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她捻过佛珠,敲着木鱼,默念超度的经文。
祈求漫天的神佛,能给她早夭的幼女在来世拥有一个顺遂安稳的人生。
幼女夭折后的三十年里,姜王夫人再未碰过荤腥,她无一日不念佛,无一日不在佛前诵经六个时辰。
在日渐加深的悲痛里,她迟缓地怀疑起是否自己造下的杀孽,报应到了无辜的幼女身上。
避世不出的姜王夫人,只偶尔会听闻些震动了世家的消息。
瑾瑶亡故的第二年,朝定县公与其妻韩氏遇刺身亡,只留下一个六岁的懵懂幼子。
建兴借此发动了几轮清洗。
瑾瑶亡故的第四年,宛城王氏、建兴周氏、阳翟裴氏,这三个十年前还在各自为政的世家,缔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盟约。
他们联合进入京都清君侧,然后把皇帝清没了。最终将瘸了一条腿的先帝长子宋钦扶上皇位,称太安帝。
原本疏离于京都的建兴周氏,一改往日风向,对京都热络起来。
而建兴那位贫苦出身的朝明县公,已使得世家只知他周朔,而不闻主家主君姓名。
在权势地位逐步攀登的同时,他开始敛财,甚至弄出议罪银的名目。
文人清客对他口诛笔伐,骂他的人很多,效忠他的人也很多。
他开科授学,给了寒门出头的机会。
他减轻徭役,清丈土地,重纳税账,修渠开道,给了属地生民喘息的空隙。
可他也欺主蔑上,排斥异己,大兴朋党。又徇私舞弊,欺公罔法,任用奸佞,甚至毫不避讳地招募死士。
在玩弄权力的年岁里,他从曾被赞为颇有德行的君子,彻底转成毁誉参半的权豪。
瑾瑶亡故的第六年,她的孩子因忤逆父亲,被朝明公逐出建兴。
周善跑到外祖母的佛堂里诉说委屈,咒骂自己父亲的暴戾恣睢。
姜王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这个孩子替他早逝的母亲抄写经书。
瑾瑶亡故的第十年,朝明公辞任归乡,于途中病重身亡。
瑾瑶亡故的第十一年,宛城给她唯一的孩子举办了盛大的冠礼。
当世享誉声名的大儒,德行高尚的隐士,尊贵优渥的公侯纷纷到场。
瑾瑶亡故的第二十年,在这片土地绵延了三千年的建兴周氏轰然倒塌。
此间最古老的世家,从此不复存在。
直到看着周氏的坍塌,姜王夫人才意识到,这个曾被她认为有些能耐的女婿,不是有些能耐。
他简直太有能耐了。
也直到此刻,姜王夫人才看到了周朔身上的恨。
如此磅礴,又如此克制压抑。
肢解世家,千百年来,他是第一个。
瑾瑶亡故的第三十年,活在世上的人们已不记得多年前的风雨。
没有人记得夭折早逝的姜瑾瑶,也没有人记得毁誉参半的朝明公。
他们在岁月里化为黄沙,被一往无前的时间冲刷着,逐步被抹去了留在此间的所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