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已经很累了,多重疼痛叠加,诡谲的埙乐早已停止,体内的蛊虫却仍不肯安歇,他何尝不想求得一死,果断了结自己,或许萧清规已在黄泉等他,不,他还不能放弃,即便是死,他也要见到她的尸首。
他不禁低喃,不断地低喃:“阿菩,阿菩……”
他不必看头顶的水月观音,心里早已装满了她,只要想起就仍能求生,离亭近在眼前,他是一定要登上去的。
顾放率领十人总算杀入战局深处,嘶吼着叫他:“王爷!速去离亭,这里交给我!”
长枪阵旋即被顾放亲自击乱,萧翊获得一丝生机,无暇顾虑顾放,直奔离亭,步履已有些蹒跚。
他一路杀过去,身中数剑,数不过来,他只知道他要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他愿摒弃一切,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这世间再没什么能够比她还重要,他过去为何如此执拗?想起她曾恳求他的模样,她说要用自己的余生赎萧复留下的罪孽,他当时怎么就不肯答应?一定要到今日这番田地才顿悟……
离亭之下,他最后的对手已经恭候许久,是陆真颜。
陆真颜依旧如过去那般恭谨,不过初穿了铠甲,干净而庄重,自觉成竹在胸,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目光轻蔑地打量狼狈不堪的萧翊。
萧翊便清楚地意识到,他还是得杀了陆真颜,他本想饶陆真颜一命的,何苦逼他再犯杀戒,还拖延时间?
他并非祈求,只是质问:“你可知她就在离亭?”
陆真颜心头微颤,面色瞧不出破绽:“我自然知晓,不劳王爷费心,倘若殿下死在离亭,我自会去陪她……”
“你、也、配。”
萧翊再不废话,率先出手,蓄满力的一刀砍向陆真颜,陆真颜艰难抵挡,却因萧翊身负重伤而平添了不少底气,游刃有余般反手出剑,招招致命。
“萧翊。”陆真颜第一次当他面唤他的名字,“那我就先送你下黄泉!”
“就凭你,不自量力。”
那时萧翊已明显感知到右手彻底失去知觉了,他不愿承认,奈何心思对于战局总是看得那样透彻,他伤得太重,可谓身残,胜算其实不足五成。
离亭顶峰的大火仍在蔓延,烟气呛得人呼吸艰难,双眸也分泌出泪液,纷飞四溅。
他想起率兵前往永安的途中,曾下过一夜急促的雨,他下意识对那作壁上观的菩萨发出祈求,祈求天降甘霖,救救他的阿菩,他愿以性命为代价,死而无悔。
一着不慎,陆真颜的剑遽然刺进他的心口,仍欲深入,他的刀抵在陆真颜的剑下,渐渐力不从心,眼帘愈发沉重……
离亭之上,萧清规蜷缩在地,仿佛在等待体内的蛊虫将她活活啮死,埙乐不知何时已停。
贺兰世镜也已濒临气竭,仍拼尽最后的力攥着她一只脚不放,看着萧清规痛苦狼狈的模样,她想萧清规总肯听她说话了,亦是她临终的遗言,却并非什么牵挂嘱托,大抵算是废话。
她执拗地想要知道母虫到底在谁体内,追问萧清规:“你……你心……心口……可痛……”
萧清规根本没有神智答她,而她见萧清规不过蜷缩着身子,并未有抓挠心口之举,便有些了然,看来母虫并不在她体内,真是可惜。
浓烟呛得贺兰世镜咳了几声,呼吸已经更加缓慢而短促了,她却还要继续施加痛苦,气若游丝道:“这下……你总……总肯听……我……说话,看……看来……母虫在……在他心……上,他……他必死……必死无疑,又多……多一人……与我……陪葬,死……死一起……”
萧清规恍惚之间听到扑水的声音,她的心中是那么渴望水的到来,浇灭这场大火,她手中始终攥着那瓶贺兰世镜的心血,她想即便葬身火海,这瓶龙血草心血也要留下,即便她已不可控制,是否能安然送到萧翊的手里。
她想萧翊定然就快要取得大捷了,区区宫城于他来说简直是探囊取物,她甚至想他会成为一位很好的皇帝,那是中原子民的幸事,而身为帝王,是不该有她这样的软肋的。
思绪混乱,她下意识护住腹部,惋惜未能出世的孩儿,即便她也不愿见它降生,萧翊甚至迄今还不知道,他们竟然也会孕育子女,他会想要女儿还是儿子?她很好奇,很期待,却不过都是痴念。
烈火已经焚烧上她的肌肤,她感知到覆在腹部的手背被灼烧着,可灼烧之痛于她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她没有死过,年少时曾听摒念说起,摒念坚信人死之际会看到西天浮动的佛光,可惜她此时只能看到赤红的火光,大抵她的佛缘尚且不够。
她也曾听说,人死之际会在脑海中回首此生,她所犯下的冤孽倒也不少,无颜说什么迫不得已而为之,都是她自行谱下的因果,一簿乱账罢了,她懒得再理。
眼帘沉重地将要合闭,她忽然想起凉秋宫中的岁月,那些吉光片羽般的一幕幕回忆,皆与萧翊有关。
凉秋十四载,委实没什么好贪恋的,当年她起意修缮景光寺,因犯了封号的景字,她便改了寺名。
千秋之意,并非长公主景初千秋,她的封号已经足够尊荣,大誉之景,自吾而初,无需赘言。
千秋,乃是千古凉秋,他们初结羁绊的光阴千秋,亘古不改。
元徽九年,秋满皇都,东风折桂。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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