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晌午,宋皇后将拟好的折子令内侍送到内阁。
大部分的折子与内阁所拟意思差别不大,唯梨果自辩的折子令彭相为难了。往时宋皇后代批,也只是批一个“准”字,或是“再拟”二字。如今这一行朱批也不长,但其中的预兆却令人心生不安哪。
彭相先处理完军国大事,想了想,揣着这折子请求陛见。
昭文帝的身体越发虚弱,一直在凤仪宫休养,彭相进内宫,又多了几分谨慎。昭文帝召见彭相,宋皇后就坐在身畔,彭相的心里更加不安了。
彭相积年老臣,内阁之首,纵使有些不安,也不会惧于一介内宫妇人。彭相先请过安,问候过昭文帝的身体,接着就说这奏章之事。彭相道,“臣见过赵翰林,虽不知他品性如何,但听说他在翰林多有佳评,想来是个妥当人。就是赵翰林的兄长,臣听说也时常为家乡官学捐钱,是个义贾。臣自问这双眼还是正的,赵翰林兄弟,生于贫寒,却自强自立,能有如今的出息,老臣亦是赞赏。但,其姐手刃父叔祖三人,怎能说其情可悯?臣以为大大的不妥!”
彭相不急不徐道,“终究不过是其父为其寻了一桩她不满意的亲事,难道这就可以手刃父叔祖?若这样都其情可悯,将来普天下女子都能因亲事不满意来杀祖弑父了!长此以往,人伦何在!还请陛下三思,如此批复,万万不妥!”
昭文帝咳了几声,刚要说话,又有不适,咳了起来,宋皇后服侍着丈夫喝了几口水,道,“彭相此话差矣。彭相可曾细看了赵翰林自辩的折子,再者,赵翰林家出事的时候,左都御史郑大人当时正在边城做巡道御史。郑大人对此事一清二楚,这八字,是郑大人秉良心所言。彭相是信不过陛下,还是信不过郑大人的忠贞!”
彭相道,“为天下人立德,亦当严惩!”
宋皇后道,“怎么没有严惩,当初边城知府将此案呈上,经刑部、内阁,再呈御览,陛下亲批!如今旧事重提,因何而起,彭相知道吗?”
彭相道,“御史不过风闻此事,据理上奏。”
“据什么理?据哪家的理?连彭相都说,赵翰林品性才干不错,自立自强,那御史上此本是何意?若是秉忠心上本,他一个小小御史,怎不经御史台?反倒直接将折子递到内阁?这又是何意?”宋皇后道,“还有,他一个小小御史,如何能将远在边城的赵翰林家中事查得这般一清二楚?他的消息是打哪儿来的!彭相想过吗?”
彭相老神在在,道,“皇后娘娘若这般问,待容老臣下去查一查再来回禀。”
宋皇后道,“彭相去查一查也好。”
彭相躬身道,“娘娘的吩咐,老臣记下了。只是,这奏章如此回批,断然不妥,还请陛下娘娘三思。”
宋皇后道,“本宫批都批了,难道还能改不成?”
彭相不急不徐,“尚未明发,自然能改。”
宋皇后问,“那依彭相的意思,要如何改?”
彭相坚持,“情法难容,十恶难赦。”
宋皇后道,“彭相请回吧。”
彭相以头触地,“请陛下娘娘三思。”
宋皇后道,“送彭相出去。”
彭相死都不走,再次叩道,“请陛下娘娘三思。”
宋皇后道,“每个折子,都是三思过的,还是请彭相三思,你这是在以臣迫君吗?”
彭相道,“臣不敢,臣这是对自己良心负责,对陛下的信任负责。娘娘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如今代御史朱批,不过是因陛下龙体偶有不适。这朝中之事,当由陛下作主,方是天下正理。”
宋皇后冷笑,“这是我丈夫的天下,看来,我是一句话都不当说了。”
彭相道,“试想武则天起初肯定也就是想说一句话,可说了一句,就忍不住说第二句,说第三句。依老臣见,还是一句都不要说的好,娘娘以为呢?”
宋皇后道,“彭相这是将陛下比作唐高宗了吗?”
彭相缓声道,“陛下就是陛下,在老臣心里,陛下是最贤名的君主。是娘娘将自己视为武氏,自然将陛下视为唐高宗。”
内阁首辅之老辣,宋皇后险招架不住。
宋皇后微微一笑,“看来彭相是厚此薄彼啊,在彭相心里,陛下是最贤名的君主,而本宫则是武皇后一流人物。彭相想不想听一听在本宫心里,彭相是何等人物呢?“
彭相其实一点都不想听,奈何他也不敢叫宋皇后闭嘴。就听宋皇后温声道,“彭相颇是抬举本宫,本宫也从不敢小看彭相。在本宫心里,彭相何尝不是王莽一般的人物呢。”
彭相立刻道,“臣万死。请陛下允臣辞官归乡。”
宋皇后没理他,冷声道,“神医夏青城的传人,苏金针已经找到,不日就会来帝都为陛下诊视龙体。”
彭相顿时满面喜色,也顾不得辞官的话了,险些老泪纵横,声音都颤了,高声道,“天佑我朝!天佑陛下!”
昭文帝轻咳几声,“彭相……咳咳咳……起身吧。”
彭相起身,宋皇后追问,“彭相不辞官了吗?”
彭相发誓,他老人家活到胡子雪白的年纪,还是头一遭遇到这般不给他面子的人。就是昭文帝,因二人先时有师生之情分,昭文帝对他一向尊敬。彭相忍气,“若娘娘不喜老臣,老臣随时都可辞官返乡。”
宋皇后奇怪道,“刚刚彭相不是还警告本宫,不许本宫插手国事,怎么如何辞不辞官反问本宫的意思了?本宫如何担得起?”
怪道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彭相今日是深有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