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可说,也不能说。
看似苏州只是一地,实则各地都盯着这里,其中暗里少不了有推波助澜之辈,甚至有许多人都等着借此生事,他更是得谨慎为之,也免得为人构陷抹黑,铸成大乱,他来这趟就功亏一篑了。
似乎此人的寒心之言,触动了许多士子的心,下面有士子哭道:“大人乃是官,食君俸禄,无法体察民情。学生等虽为生员,以前减免八十亩田税,还能将将糊口,这次降低优免,竟是只剩了不到十亩,十亩地的税不过只有两石不到,试问这两石的减免,能否养活一家人?”
“学生等日常所耗之笔墨纸砚、书册程文,都需要花钱购置。学生等常年苦读圣贤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无以为继……”
说着,这些士子竟是在下面哭了起来,哭声一片,让人闻之心酸。
这时,一个锦衣卫来到薛庭儴身前,低声禀道:“大人,人已经到了。”
薛庭儴看了下面这些人一眼,道:“把人领过来。”
很快,锦衣卫的人就领着一些农人来了。
这些农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皮肤黝黑粗糙,脸上沟壑横生,穿着粗布的短褐。
尤其是那双手,指节粗大,手指干枯,指甲缝里都是乌黑。这是长年累月在土地刨食,根本没办法洗净的痕迹。
“你们说本官能言善辩,食君俸禄,为朝廷说话。既然如此,你们就听一听这些老伯们是怎么说吧。”
这群农人大约有十来个,也是没见过世面,又是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环境,显得有些局促。
这时,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他的腰背已经有些驼了,脸上一道道深褶都是经历了岁月沧桑的痕迹。
他生就一副苦相。都说相由心生,其实这话是有道理的,常年因生活困苦,而总是发愁,面部的褶子乃是纹路都是呈现一副苦相。
可今日这副苦相上,却带着一种宁和的笑,看起来十分怪异,却让人感觉到一种知命而安然的味道。
“俺们不是江南人,是河南开封的,虽然都带着一个南,但河南和江南不一样。俺们在家乡,最远的地方没出过开封,早就听人说江南富足,真正来到这里,俺们才大开眼界。”
大抵是自己站着,这些年轻人是席地而坐,老汉似乎觉得有些不自在。想了想,他在这群士子们对面,席地坐了下来。
坐下后,他从腰间掏出旱烟袋,在烟锅里塞了烟丝,点燃,便吧嗒吧嗒地抽起了旱烟。
烟丝是劣质的,气味呛鼻,却抵冲了附近那股汗臭的酸腐味道。
“俺们这次之所以会来到江南,是多亏了薛大人的福气。张大人说,有些读书伢觉得朝廷推行新政是错的,如今在江南闹着呢,薛大人一个人拿你们这些人也没办法,被你们围攻惨了。薛大人是个好官,当初去河南赈灾,打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推行了新政,替咱们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就好比去年,俺们交了税子后,剩了好些粮食。过年家里割了几斤肉,还给俺的小孙孙做了一件新棉袄,这可都是新政的好处。人家都说读书伢人多势众,被你们闹一闹,说不定这新政就搞不成了,这可不行,所以俺们这群人都是自告奋勇来的。”
“对,俺们都是自告奋勇来的,不能让你们这些读书伢坏了好事情。”这些农人七嘴八舌的说道。
“人家都说读书的伢子会讲道理,俺们这趟来就是来跟你们讲道理的,俺们虽是乡下人不会讲道理,但俺们可以慢慢说,总有说得清楚的一日。明明就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怎么在你们这群读书伢嘴里就成坏事了,老汉我就想不通了。”
旁边一个汉子插言道:“田伯,让我说,这些读书伢都是好日子过多了,折腾出来的,搁在咱们那里种两天地,他们保准不闹了。”
“谁不知道读书的大老爷们个个日子过得滋润,家里顿顿吃大肉,咱们想吃顿大肉,还得一家人勒尽裤腰带省好些天。”、
说着,又一个庄稼汉站累了,在田伯边上坐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乡下田埂子上,而不是苏州贡院这种神圣的地方。
见一个坐了,十来个农人都坐了下来,摆出乡下唠嗑的姿态。
与那些读书人不同,他们席地而坐还要铺点东西啥的,这些庄稼汉可都真是席地而坐。有的觉得坐地上硌屁股,就脱了脚上的鞋,垫坐在屁股下面。
那大脚露着,也没穿足袜,再看那脚,又黑又脏,上面伤口密布,都是常年下地留下的伤口。
这些人,甚至眼前这一切,对这些士子们简直就是一种侮辱,个个都是怒目掩鼻,好像这些人比他们还臭一样。
“嘿,他们倒还嫌咱们臭上了,好像是他们比咱们臭吧。”
这话说得,这些士子们当即被气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
其中一人站起来,怒气腾腾道:“薛大人,你用不着找这些人来侮辱咱们,人是你们找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受了你的指使!”
“你的意思是说本官故意收买了人,来骗你们了?!”
薛庭儴目光紧紧地盯着此人,就在此人承受不住压力,额头冷汗直冒之际,他忽然一笑,道:“罢,那你们就再等等吧,不光有河南的百姓,还有山西、陕西、河北、山东等地的百姓,只是路途有近有远,来不了这么快。对于你们这些枉读圣贤书的人,本官根本不用欺骗的手段。”
说着,他环视众人,道:“本官接受天下人的监督,若这些人是本官强命威逼而来,本官辞官以谢天下人。另,新政在江南一带已有多地推行,本官这就让人广而告之,有愿意前来者,都可来和这些士子们论一论理。
“前朝有吕祖谦办鹅湖之会,论理学心学之道,今有我薛庭儴办苏州贡院之会,论一论这新政到底适不适合推行,到底是不是利国利民,还是祸国之举?不拘身份,都可前来,我薛某人扫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