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静河一怔,朦胧中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曲獬怀里,头枕着少年结实的臂弯,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片纸都插不进去。
他立刻要挣扎起身,但彻夜高烧把体力消耗到了极限,手刚撑地就是一软。曲獬立刻关切地卡住了他:“矩宗大人尚未退烧,还是先别起身。来,喝口水。”
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个瓷碗,水倒是很干净,宣静河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喝了半碗,终于积攒起微许体力,沙哑地问:“……怎么回事?”
“昨夜矩宗大人昏迷时,将全部腐血汇聚在了伤处,我见您灵力即将衰竭,于是斗胆用匕首将那一小片腐坏的皮肉削了下来,之后果然毒素排清,流出的就全是鲜血了。”曲獬诚恳地俯首致歉:“虽伤您贵体,但事发紧急,请矩宗恕我不敬之罪!”
少年似乎是熬了一整夜,不过到底年轻,神态风姿并未折损,赔罪的姿态亦恭敬而柔顺。
但宣静河看着他那张完美无可挑剔的面容,内心隐隐有些异样,似乎昨夜有什么荒诞、怪异的记忆碎片从脑海深处一掠而过——辽阔无垠的血海,破开苍穹的巨龙,阴森华丽的鬼蜮寝宫……然而只要再仔细回忆,脑子就开始拉锯似地痛,所有残存的画面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矩宗?”曲獬含笑道。
他低柔的声音仿佛蕴藏着一种古怪的力量,霎时间让宣静河思绪一空,足足半晌才在空白中回过神来,皱眉道:“我……我的手……”
他右手无力地摊开掌心,指尖微微一动,剧痛顿时麻痹了半侧身体。
曲獬愧疚道:“虽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伤在手腕这样的位置,以后拿剑怕是要受一点影响了。”
宣静河的心往下一沉。
对于修士来说,境界越高灵力就越强,但剑术却不是如此。仙盟很多灵力强大的宗师却有着非常平庸的剑技,概因剑术是必须打小苦练的童子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丝一毫取巧的机会都不能有。
宣静河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超卓,年幼时正是因此才被上任矩宗收入门下的。剑术可以说是叩开他修仙之路的敲门砖,也凝结着他无数不为人知的钻研和心血,若撇开当世剑宗不提,这偌大仙盟中如果他认了剑术第二,怕是没有人敢认第一。
曲獬更歉疚了:“矩宗大人……”
“无妨。”宣静河却温和地打断了他,沉默良久后道:“你只是为了救我的命,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他用左手撑地,从曲獬怀里咬牙坐起身。
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耗尽了他的力气,脸色因为剧痛而发白,嘴唇没有半丝血色。
两人之间顿时拉开了一段距离,曲獬五指微动,仿佛是想伸手把他勾回来,但到底还是忍住了,脸上满是内疚和楚楚可怜:“千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玄道长与您全力保护,在下必定活不过昨晚……都是我太没用了!”
宣静河虚弱至极,疲惫地一摇头:“应当是我多谢曲公子。”
宣静河持身雅正,即便是在这么病弱的情况下,都跟人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风度礼仪纹丝不错,低头时修长后颈与挺直脊背折成了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角度。
曲獬看着他,不易察觉地眯起了眼睛。
——三千年后,眼前这位持身雅正的矩宗飞升封神,摄政鬼垣十二府,而他自己则被封印在混沌之境,每日被迫聆听宣道,终年不得离开半步。
虽然曲獬很难想象那匪夷所思的局面是因何而产生,但他知道最关键的一点:三千镜中映出的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天道是世间无数因缘综合作用的结果,哪怕一个小小的改变,都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天翻地覆的结果,产生完全不同的未来。
那么,如果一切因果从昨夜起,就被悄然改变了呢?
如果宣静河没来得及飞升就死了呢?
高床软枕,珠帘玉簟,红烛高悬。曲獬的视线在宣静河咽喉停留良久,只要五指轻轻一扣,他就能把那脆弱的颈骨完全绞断,让这绝世的美人无声无息死在鬼太子寝宫里——但最终他没有这么做。
他单手把宣静河脖颈重重摁进床榻里,俯身印下一吻,极尽缠绵悱恻,良久意犹未尽地抬起头。
“你飞升不了,未来也不会发生。”他注视着矩宗苍白沉睡的面容,眼底带着笑意,语调却既轻而狠:“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别无选择地踏进这道殿门。”
山崖上,鬼太子不动声色的视线从宣静河脖颈处移开,问:“我们如今还去氿城吗?”
从表面完全看不出刚才他脑子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宣静河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瓮中的猎物,闻言只摇了摇头:“我金丹有损,未来数载都未必能恢复,此刻去氿城怕是只能送死。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地,尽快将瘟疫之事通知岱山仙盟,让他们派出大量人手来清剿活尸,才能阻止瘟疫继续散播。”
曲獬怅然轻轻“噢”了声,良久不语。
“怎么?”
“……”
宣静河蹙眉道:“曲公子?”
曲獬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黯然笑问:“如果回了仙盟,矩宗大人说收我为徒的话,还会作数吗?”
宣静河神情蓦然一怔。
昨夜他说这话是因为觉得自己必死——矩宗死了曲獬却活了,回仙盟后各位宗师怕不是要把曲獬撕成碎片,因此他只能用这个办法临终托孤,并不是真心想收徒。
宣静河对自己是什么命格心知肚明,习惯于在沉默中为所有人考虑周全,但从不跟任何人过从甚密,好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与这世间红尘格格不入,独自站在山巅远眺众生。
他太独了,从本能里就拒绝跟任何人产生长期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