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好久没有骑过马了。”
他说:“你还记得,咱们当年,跟先帝北巡阴山的事吗?”
他声音仿佛比平日精神好些,这让她有点欣喜。但是不敢大喜,怕喜极生悲。所以她只敢小心翼翼地喜。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想让他高兴,又怕说的太多,勾起他更多:“怎么不记得,那会我第一次随先帝出巡呢,还有贺若,乌洛兰延,咱们一同骑的马。”
拓拔叡说:“那会真快乐啊。”
那时,确实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那会贺若、乌洛兰延都在,他还有常夫人,还有冯凭,还有精神和小常氏打架吃醋。他刚刚被封为太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那段日子,也是冯凭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她有了太孙依靠,头一次感觉到宫中的美好。那时未料到会有今日的悲痛。
“朕真想回阴山啊。”
他目光望着虚空,身体好像已经处在原野上。他好像看到了云涛下高低起伏的山峦,嗅到了草原上的烈风。
他用粗砺而沙哑的嗓音,轻轻哼唱起了一首敕勒人的民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人生活在阴山,被拓拔氏征服以后,敕勒歌也传入了鲜卑人中。鲜卑人也会唱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
敕勒人早已经融入鲜卑,阴山下已经没有了敕勒川,阴山下有拓拔皇帝的行宫……拓拔皇帝每年秋天都要往阴山去巡兵。每年秋天,拓拔皇帝都要带着他的皇后去阴山下的行宫居住。
她眼泪倏地落下来。她想止,止不住,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头上。她先是无声地落泪,后来演变成抽泣,抽泣声越来越控制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泣。
“朕真不喜欢平城……”
“又冷……又干燥……一年四季都是风……高祖为什么要在这里建都呢……”
“为什么不选再南边一点……南边洛阳也是好地方。汉家中原,四朝都城……冬天也不冷。”
她的哭声要震破了他耳膜,他恍若未闻:“朕要是死了……不要葬在平城……要葬在一个暖和点的地方……要葬在繁华一点的地方。人多,才热闹……朕最受不了冷清……陵墓不要太高了。太高了……见不到阳光。一定不要把朕埋的太深了……埋的浅一点……埋的太深……喘不过气……黑的找不到路……”
她只是嚎啕痛哭。
拓拔叡说:“今年有点遗憾……本来今年春天打算再南巡的。今年不去洛阳了,往东海边走一遭,带你去见识见识东海……明年往西,去长安……再明年去江北……朕打算在洛阳也建一所行宫……那样以后南下就方便了……”
他说了许多话,大多是生平的履历,和经过的一些事。除了阴山。还有江南,还有洛阳,甚至说起辽东。他记忆非常好,描述起当年的情景,回忆起当初说的话,连随口而出的不经意句子他也记的很清楚。她一直以为他是马虎大意的人,却不知道他会这样细心。她起初不懂他为何说这些,后来听的久了才渐渐明白,他说的那些地方,都是他们曾经去过的。
他身子好的时候,每年东南西北的出巡,有时出巡甚至长达半年。不管去哪里,冯凭总是和他一起的。春天去南边观秧,看看黄河沿岸的红柳,瞧瞧南人的炊烟。夏天往辽东去避暑。冯凭的故乡在信都,每每往东去,拓拔叡总是会陪她回信都拜祭先祖,见见旧日的亲朋。其实她自幼生长在平城,对信都没有任何记忆,在那更没有什么亲朋。但因为那是故土,总有种特别的意味在里面,拓拔叡一直把那里当做是她的故乡,总是说陪她省亲。秋天去阴山下巡猎,冬天又去黄河以南避冬。他喜欢到处走,巡游,她也就跟着到处巡游,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是不在宫中的。
因为冯凭不喜欢宫中。
宫中有太子、有妃嫔,每每回到宫中,两个人就容易吵架怄气。可是只要一出宫,两人就会甜蜜的如同初恋。没有任何人能打扰,那是属于他们的漫长蜜月。
这些地方中,去的最多的是北边阴山。因为每年都要去六镇巡兵,阴山的河西行宫,几乎是年年夏秋都要去住几个月,仿佛成了夫妻的小家。
她真想满足他的心愿,陪他回阴山,放下这一切,就这样走了吧,但是不能。皇上重病,非常时刻,他不能离宫,她也不能离宫,一旦离宫,宫中会出大乱。李惠还在虎视眈眈,她不敢冒这个险。
他只能死在宫中。
他说话的声音停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也已经停下来了,四周非常寂静。他感觉到生命在从体中流失。身体越来越沉重,好像要坠入无边的黑暗的深渊。意识却越来越轻飘,好像随时会飞起来。
他感觉意识和肉体在挣脱分离,好像用细线牵着的风筝。风筝不断地往高处飞,地面的手不断往底下拽,那一根牵引的细线颤颤悠悠,即将要崩断。
他心里有点慌,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要失去了。终于要抓不住了,他声音又响了起来,他嗓子颤颤悠悠说:“朕好害怕啊,朕会魂飞魄散吗?”
更漏一声声催,冯凭抱紧他。她嗓子梗塞,发不出声音。她头脸埋在他身上,两只眼睛已经□□涸的泪水粘连在一起睁不开。她努力吞了吞嗓子,过了很久才努力艰难地说出一句,每一个字都是用尽全力从嗓子里抠出来。
“魂飞魄散、也没关系……我会请高僧,来,施法……将它一片一片、找回来……皇上不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