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玉旈云?”程亦风怎么也不相信,“昨天那个白衣青年满口地道的凉城腔啊!若这是玉旒云,那出闹剧又是她的杰作,那她岂不是已经藏匿在我国许久了?咱们在楚国的探子可不是这样回报的。”
的确古怪,公孙天成也回忆起那白衣青年的口音来。
程亦风又接着道:“先生怎么老是针对小莫那孩子?大青河的时候你就怀疑他——他去了石坪城,不是好端端把崔女侠的民兵队伍带回来了么?要是奸细,还不帮着樾军把咱们的民兵都杀了?”
公孙天成冷冷的:“樾军却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夺回了石坪,他们的暗桩子也没有暴露,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程亦风知道争论不出什么结果来,缄口不言。
公孙天成却忽然一笑:“试试他而已——若他真是樾国的奸细,那么知道我们通缉玉旒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他主子,那么,他就会把们引到玉旒云身边——抓到玉旒云,虽称不上是对樾国一劳永逸的打击,但总可以使天下太平一段时日。相反,若他无所动静,那他的嫌疑就减小了。而另一方面,我们仍然可以全国通缉玉旒云,或是抓住她,或是扰乱她的计划。”
“全国通缉玉旒云?”程亦风踌躇道,“这恐怕不妥吧?不论此人是不是真的玉旈云,诏告全国百姓官员敌国将领大摇大摆地在我楚国境内逍遥,势必造成恐慌,后果也许不可收拾!”
公孙天成笑了笑:“老朽说要全国通缉,并没有说要通缉玉旒云。”他拾起落在地上的通缉文榜,端详着:“悬赏捉拿这两个人,又不一定要说出他们的名字。大家只要知道他们长得什么样就足够了——是皇亲贵族也好,江洋大盗也罢,只消扰得他们无处藏身,一事无成,就已经足够了。再说,假如真是玉旒云,她悄悄来到我国的事河对岸的人或许还不知道呢,如果能把这消息传过去,她树敌如林,想钻空子找她麻烦的人不在少数——传递这消息也不需要说出名字,只要画像就够了。咱们不认识她,樾国那边可多得是人认识她呢!”这样说着,又问那顺天府的兵丁道:“这位军爷,还没请教你的姓名?”
那兵丁道:“小的名叫魏进,听候程大人和公孙先生的差遣。”
“很好。”公孙天成道,“魏兄弟,还有别人能认出玉旒云来么?”
魏进摇了摇头:“小的不清楚。当时跟玉旒云正面交手的,几乎都死绝了——如果只是受伤没死的,应该和小的一起留在京城,可是小的一个也没见过,所以估计都没了命。还有追着她上船桥的,那些人多半还活着,可是都还在北方呢。其他若还有谁,小的不知道。”
公孙天成点了点头——总得想个办法不把这事张扬出去。“魏兄弟,方才我和程大人说的话,你总听见了。玉旒云来到楚国的消息最好不能泄露出去——能认出她的人有多少,会去顺天府报告的人有多少,咱们控制不了,只好听之任之,实在泄露了,也就只有按照泄露了来办。不过,那莫校卫,我怀疑他是樾国奸细,你可愿去监视他的行踪么?”
魏进调在了顺天府,日子虽然比在前线冲锋陷阵好过得多,但是立功的机会少了,升迁几乎不可能,公孙天成交给这样一个任务,又可以说是直接替两殿大学士办事,哪有不乐意的?他当即点头道:“小的要怎么做,请先生和大人吩咐。”
程亦风当然是很不赞成监视小莫的。不过,这也是小莫可以证实自身清白的机会。他也就没加干涉。因为要汇总各处新法奏章的缘故,他回到家中,夜色已浓重,秋风也有些凉意。本想直接歇息,却见书房亮着灯。大约是童仆打扫时疏忽了,他想,因走了过去,可推门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自己的书桌前坐着一位青衣公子,面貌俊秀,气度非凡,听见开门声,就抬头望了望,两人一照面,程亦风就看见了那双冰绿色的眼睛——这可不就是“卷款潜逃”的六合居店伙计么!他愣在原地。
青衣公子笑了笑,站起身来:“程大人,昨夜在六合居匆匆一面作不得数,现在请容我重新说一声‘幸会’——在下段青锋。”说时亮出一面黑底描金的令牌,上面正写着“西瑶武德”,是西瑶皇帝的信物。
“幸……幸会……”程亦风怔怔的,不知要如何反应。
段青锋倒自由自在如在自己家中,翻着桌上程亦风的一本诗集,道:“久仰程大人才名,昨夜在六合居听你作螃蟹诗,就十分惊叹,今日看了这些诗稿,愈加佩服。”
程亦风不答话,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段青锋微微而笑,灯火使他的那双绿眼看来充满了威胁:“我一直好奇让玉旒云铩羽而归的军神是个什么样子。”
“世子殿下现在见到了?”程亦风耸耸肩——他故意要称段青锋为“世子”因为楚国还不曾正式承认西瑶独立。
段青锋对称呼全不在乎,笑道:“不错,是见到了。如果我是今天才到凉城来,恐怕见到这样的程大人会大吃一惊。不过,好在我已经来了快三个月了,程大人的诸多事迹,我都听说——本以为程大人在阵前随机应变,多少要有些……恩,怎么说呢?”他摸着下巴:“多少该像那话本中的传奇军师,有些多智而近妖,至少是有点儿小聪明。不过,原来大人是个饱学之士。”
“世子殿下过誉了。”程亦风道,“您远道而来,除了要见在下一面之外,恐怕还有更重要的事吧?当然,以天潢贵胄之躯潜伏在六合居中任人呼喝,也不会就为了偷取掌柜的银两——世子殿下究竟有何贵干,程某可不喜欢绕弯子。”
段青锋侧着头,瞥了他一眼,似乎充满兴趣:“咦,我还以为中原文化博大精深,大家都喜欢话里套话,读书人更喜爱弯老绕去,旁敲侧击,迟迟也不肯切入正题,以示礼貌——原来程大人如此直爽,值得小王一交。”
程亦风看他这样故弄玄虚,心里就很不耐烦,几乎出言讥讽:跟中原学士自然要讲礼貌,跟蛮夷之辈,大可不必麻烦!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无谓的逞口舌之快,只会带来麻烦。他继续沉默。
段青锋见他不接茬,挑了挑眉毛:“怎么?小王说的还不够明白么?小王以为程大人值得一交——我西瑶人以为,楚人值得一交。大人这下明白了么?”
程亦风一愕:西瑶要和楚国结盟么?他斟酌着字句:“世子殿下若是为了结盟,为何不全副仪仗,率众而来?我等也好接待。似这样……”
“怎样?”段青锋笑道,“在六合居里当伙计么?哈哈,大人年轻时似乎喜欢留恋烟花之地,小王其实也有此爱好。在市井混得久了,就知道,看一个国家,若只看冠冕堂皇的场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非得到龙蛇混杂之地,才见人的真面目——小王在六合居里这么久,该听的,该看的,不该听的,不该看的,都见识到了——昨夜的那场戏,算是个收梢吧。还真精彩呀!”
原来是他的手笔!程亦风愣着。
段青锋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柄折扇来,“哗”地展开了,轻轻摇着:“希望小王的拙作没有冒犯大人。小王不似程大人出口成章,编这戏文可真是花了不少脑筋,前后写了一个多月呢。本来还想着怎么才能让程大人看到,正巧你就上六合居来赴宴。可惜没演完。”
程亦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隐约想起符雅曾经讲过,这位西瑶太子除了好事没有一样不精通的,到一个天朝上国来请求结盟,居然微服而来,隐居市井,还用戏文捉弄朝廷命官——要是被冷千山知道了,说不定会折腾着发兵攻打西瑶。
“程大人一定觉得小王这事做得很疯癫吧?”段青锋绿眸中的笑意更深,“小王知道程大人长于应变。不过,在朝堂上辩论政令,或是在前线对付敌人,都是‘大事’,大到几乎与己无关。小王总以为,看一个要看小事,看成大事者所‘不拘’是那些‘小节’,因为小节上的表现才是一个人的真品质,真品质自然显露,才叫‘不拘’,一个人的成败,除了机遇,那就是靠着真品质。”
程亦风呆了呆:还以为这青年当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未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世子殿下又看出了程某什么小节?”
段青锋将扇子一合:“宰相腹中好撑船。冷将军发火了,崔女侠激动了,整个店堂的客人也都议论纷纷,唯有程大人好像事不关己一般。如此气度,小王佩服。”
程亦风随便拱了拱手,算是应答,暗想:要说到气度,倘若那白衣青年真是玉旒云,她才是好气度——这戏虽然多演绎,但唯一被丑化的,就是玉旒云的形象。原本听说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但她后来竟然面不改色的把那戏夸赞了一番。有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玉旒云倒还挺能忍的。这样想着,猛地又感到一阵寒意:那她的“大谋”究竟是什么?
段青锋离开了书桌,踱了几步,仿佛是打量程亦风的藏书,但是时不时又回头看看看程亦风。
“世子殿下远道而来,”程亦风道,“程某还没有招待茶水……”
“不必了。”段青锋道,“小王来找你,也不是为了叨扰你一杯茶,再说,大人的书童……”他一指房间的角落,只见童仆正蜷缩着熟睡:“大人不必担心,小王不想别人知道我在楚国,所以就暂时让那孩子睡一会儿。”说完,看到程亦风惊愕的模样,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小王是从……后院跳墙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