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大夫人柳氏虚活四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与那定远军的探子通信。
探子的信是藏在兰娘的信里送来的,只看字迹柳氏便知道这不是兰娘写的,前面的俱是写废言,不过是些北疆小吃的做法,最后一张纸只有一句话,问柳氏愿不愿意去北疆,若是想去,九月初十去南市白山茶肆二楼见能帮她之人。
柳氏的手抖了一下。
去北疆?她竟然有想去北疆的一天?
三年前柳氏还以为自己这一生的大半羞辱都是定远公一系给的,那个当着她的面走进定远公府的寻常妇人几乎成了她的心结,定远公对她无礼,是因为手中有兵马、有北疆,若是真的犯了痴不以自家郎君为重,也可当她不过是个一心求功名利禄的郎君,那妇人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寒门官的妹妹,既无家世也无夫主的寡妇,怎可在她面前那般招摇?
柳氏一生才学不输兄弟,又把持郑家家业,可谓无输人之处,在王妃面前亦可昂然,越是如此,越将那事放在心上。
日子一久,柳氏也自知自己越发爱显才于人前。
这几年圣人越发无法见人,皇后与尚书令一党大权在握,尤其是尚书令将整个朝堂牢牢把持在手中,郑裘这个尚书省侍郎却尚书省内左右支绌,那些原本见郑裘成势便依附而来小世家纷纷避开,郑裘又得罪了于崇,在世家中说话也难有人听。
柳氏思来想去,便劝郑裘自请出外做刺史替朝廷平叛。
在这洛阳眼见是越困越死,倒不如拿着朝廷的银钱去地方养些兵马,这般乱世,有兵在手比什么虚财假权都要实在。
郑裘却是不肯的,他对柳氏说:“我这官是圣人封的,眼下圣人病重皇后掌权,若我出了洛阳只怕就再回不来了。那些乱民肆虐各处,我出去做了个刺史只怕兵马还没招起人先没了,那时岂不是失了郑家的脸面?”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柳氏不过一无知稚童罢了。
眼见郑裘不肯听自己之言非要贪图一点虚名,柳氏越发急躁起来,她本就并非那等淑婉温良的,直接大声道:
“不过区区一尚书令侍郎,你簪缨世族出身竟看在眼里不肯舍弃?不过区区一无权之职,偌大朝堂之笑柄,竟比你身家性命还重要?”
郑裘大怒,拂袖而去,第二日他令人往温柔坊的春芳歇请了两私妓来,当夜两名私妓就留在了府中。
柳氏气得几乎吐血,她殚精竭虑这些年,她的郎君、夫主竟然这般卑劣不堪用两个妓子来羞辱她!
眼前为中秋郑家饮宴而采买的菊花开得正旺,柳氏紧紧地攥着那封信,额前的一缕碎发被秋风拂动。
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真的被羞辱成了。
那一年各处饮宴,旁人都用说不清的眼光看她,柳氏站在人群之中,仿佛一身衣裙被扒了个干净。
她出身京兆柳氏,从小才学过人盛名广传,长安上下求婚之人踏破柳家的门槛,她嫁入郑家二十余载未曾有丝毫差池,她是两京世家中世家妇的典范,偌大洛阳能落了她颜面的又有几个?
她竟然就被自己夫君用两个妓子给羞辱了?!
那之后,柳氏便少管府中事,由得那些妾室管事胡闹。
她本想看看郑家没了她又能沦落成什么样子,没想到刚闹过两场郑裘便极少回府,柳氏问了他身边的侍从,知道他又在温柔坊寻到了两个未至豆蔻的丫头每日教着读诗写字,只等年纪再大点便接回府中。
柳氏硬生生吐了一夜,喉管都破了,血丝掺着胃水涌出来。
自那之后,柳氏的心便凉了。
同光十年,也是这般煞风正盛的日子,郑裘带着全家往河南府城外的庄园为家翁贺寿,正值造反的军队围攻郑州,一队造反的乱兵从许州流窜到河南府却被讹传为逆贼要围攻河南府。
叛军四万打下许州已是勉强,如何能再攻河南府?又见乱兵军容凌乱,柳氏轻轻一笑,对自己的郑裘说这并非是来攻打河南府的逆贼。
她自认自己毫无错处,可没想到忙着逃命的郑裘当着满院下人的面给了她一耳光。
“既然无事,你便在此留着罢!”
郑裘冷笑一声,带着家眷细软便回了洛阳。
只有她柳氏被留在庄子里整整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