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奉的是谁家圣命前来相邀?南夏?中州?还是后裕?”陈瑜亭进了内室,坐到床边,一只手的手肘搭在炕桌上。
“我不奉皇命圣意,只为中州百姓、天下黎民来求先生出山!”韩凛字字恳切、掷地有声。
从这句话里,陈瑜亭猜到了来人身份,却属实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他并未因此就起身参拜,只是继续道:“我若随你前去,官拜几品、职责几何?”
“若先生肯入朝为官,我愿为先生重开相位!”韩凛坦诚相告,“只是初期还需先生受些委屈,在其他职务上留些时日。待有所建树功绩后,再行拜相。”
“哦?陛下开出的条件甚是优厚,话也讲得明白,”陈瑜亭以“陛下”直呼,韩凛丝毫没有意外之色,“只是陛下如何确定,我能担此重任?”
韩凛的坦诚依旧明晃晃的,“所以我今日才来找先生,一为相求,二为长谈。”
“好,陛下既要长谈,可愿先听草民说上几句?”陈瑜亭没有再问。
“先生教诲,我自愿洗耳恭听。”韩凛也并不着急。
陈瑜亭喝了口茶,然后慢慢说道:“现下中州的问题,是如何在国力与经济上再进一步,尤其是兵马粮草上的储备。兵能招、武能练,可招来了兵就要吃饭;马能买、也能繁衍,可越是好马,喂养越不能草率。虽说现下中州国库充裕,但远不够接下来那些年要花出去的钱,即使把以后能收进库里的都算上也不够。一旦国库空虚就难免要加码征税,若还不能解燃眉之急恐怕就会变成苛捐杂税。陛下是想避免这样的情况出现,可现有的政策之内又找不到新法可依,才会着急来这荒山野岭里寻一介草民。”
在听陈瑜亭说这番话的时候,韩凛眼神里跳动的光便愈来愈盛。
内心的兴奋简直如一头精壮的猛虎,追扑着、奔跑着,等不及要撕咬目标。
“所以说,经济与增兵听上去是两回事,目前却是一回事。该怎样通过温和地手段,进行自上而下的改革,让百姓在不必付出更多代价的前提下,又能让国库更加充盈的问题——”说到这儿,陈瑜亭比了个“三”的手势,“中州凭着秦相三策,用短短几十年发展成如此状态,已是令世人叹为观止。但旧法带来的活力,到了陛下这一代开始明显暴露出疲态。如此一来,无论陛下怎么做,也不过是走下坡路而已。而国家发展本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先生如此说,是否是已有良策?”韩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脱口问道。
陈瑜亭并未着急作答,他起身走到屋子角落的简易书架前,拿出三本厚度各有一指宽的书,又走回炕桌前将它们放下——《百地风物志》!
韩凛看到封面上的名字,心下已知这是陈瑜亭自己撰写的。
“良策谈不上,只是这些年游历民间,对各地风土人情算是有些了解,”陈瑜亭指着桌上的书,“这里面,记录着北至朔杨,南至柳堤,以及南夏一些郡县的情况。有粗略的人口估算、年成耕种事宜、以及降雨、水纹、气候等等,都是各地世居之人的详述,可谓十分详实。”
韩凛眸中精光更盛。他明白,若不是为了日后有番作为,陈瑜亭绝不至于将相关民生等事都一一记录。
现在将这些都告诉自己,无疑可以算作一种明确的表态。
“把这些叙述和见闻一一整理后,草民发现,越往西北地区年成越无保障,贫困的百姓也就越多。更多的农户都去当了佃户,只为换些家人的口粮。而以京城为中心的几个郡县又都比较富裕,但同时百姓们需要负担的徭役却比其他地方更重。”
陈瑜亭缓了口气,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才继续说:“再往南收成就好了,一年两熟、三熟的地方不在少数。可很多家庭为了躲避按人头征收的米粮,还是宁愿寻求地主或大族的庇佑。且南方氏族兴盛,他们人丁兴旺、家财丰厚,所有势力甚至连朝廷派去的官员都难以撼动。轻则各自为政、互不干涉,重则官商勾结、贪腐成风,以至当地百姓的生活,仍旧不算乐观。”
韩凛听着,手竟在微微地颤抖。到了后面,他只得紧紧握住茶杯直至手指泛白,力道几乎要震碎桌椅、掀翻屋瓦。
陈瑜亭所说的这些,都是他在奏折中不曾看到过的。那些写在纸上的溢美之词韩凛虽从未轻信,可也的确不曾想到这片土地是如此弊病丛生、水深火热,若不加以整治,何谈平定天下?
“陛下实在不必过于恼怒,”陈瑜亭看到韩凛的反应,先停下了后面的话,劝道:“并不是朝堂上的大人们不勤政爱民,只是鞭长莫及,层层美化之下又难以得到真实消息。何况,老百姓们不过就是想有个安稳日子,过得下去也就罢了。”
陈瑜亭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让韩凛心服口服,不住在心中击节赞叹。
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起身,拱手深深拜了下去,“既然如此,还请陈先生随朕入朝为官,救万民于穷苦,挽社稷于危难!造福苍生,泽被天下!”
陈瑜亭这才忙站起来,扶住韩凛道:“陛下所托,草民定当万死已报!”
其实,这些年来,陈瑜亭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能找到他的人——许他名正言顺的高位,让他一展平生抱负!
只不过,陈瑜亭的确没有料到,中州新帝会亲自前来。
“只是……刚刚也说过,起初怕要委屈先生一段时间,好给朝堂上下一个交代。”韩凛再次强调。
“这不妨事,陛下的苦心草民明白。”陈瑜亭说着,将刚刚那三本书收入怀中道:“陛下若无其他旨意,就即刻动身罢,这里没什么需要收拾的。”
“好,先生的旧物稍后自会有人前来整理。”韩凛没想到这次的事情会这么顺利,心下不觉感慨,真是天佑中州!天佑中州!
陈瑜亭走到外间屋里,对着刚才的女孩说:“子舟啊,收拾一下东西,和爹爹一起去京城吧。”
房间里,被惊喜冲荡到失神的显然不只有这个叫“陈子舟”的姑娘,还有倚在门边等候的秦川。
他们同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一面是自己的父亲可以一展平身所学,一面是自己的“挚友”终于求得贤才,两个人若不是不好意思,简直要欢呼庆祝一番,放个礼炮爆竹才好。
韩凛和秦川在院外等了约有一刻钟的功夫,陈氏父女便出来了,只见他们一人背了一个小包袱,手上还拎着腊肉和几坛酒。
陈瑜亭便摆弄酒坛边道:“这是要给山下周老汉一家的。往年为答谢他们帮忙照看院子,年节下都会送些酒过去。如今一去,不知年月,还需他帮着照看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