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既已落入朱袭之手,即便怕死也免不了一死,不如放开胆气,从容就死,也不至污了我一世的名头。朱袭不与我说话,我便举起酒樽喝酒,切开羊腿吃肉,只是分明感到他案左与案右两人的目光愤愤扫在我脸上。
少顷,案右之人终于按捺不住,向朱袭道:“主公,这位林盟主实在是名头太响,末将手下的小子们都很想领教领教!”
朱袭轻叱道:“歌席,你岂会不知,三郎如今全身十处大穴被制,又怎能动武?”案右之人面有悻悻之色,却不敢再说。案左之人笑道:“主公,不如这样,既然林盟主身上不便,不妨请他看看我军中戏耍解个闷。”
朱袭看着我微微一笑,道:“野邻提得好,光喝酒是闷了些,是该有人助个兴,你吩咐罢。”
我冷眼瞧着案左之人吩咐下去,心知助兴是假,要挫我的气势才是真。但看他有何手段。
过得片刻,忽听狮吼之声响起,远远只见一狮一豹跟在一名头戴红巾的大汉身后相继走进场中来。
世间奇技百出,历来不乏有人以驯猛兽为生,我也曾在葵山西道见过,只是狮子见得少些。今日这头雄狮身高将近四尺,脑袋本已巨大,加上一头蓬松的褐色鬃毛,更是大如磨盘,显得威猛可怖。
那驯狮大汉手持一两尺长的短棍,指向狮头,又指向场中,喝道:“跑!”那雄狮果然如言沿场中奔跑一圈。那大汉又道:“坐!”雄狮又依言以后腿坐于地下,只看着那大汉。
那大汉转向身后花豹,同样短棍一指,道:“跑!”花豹如雄狮一般听命在场中跑得一圈。一狮一豹又在大汉指挥下相继作出进退、飞扑、扬爪等诸多姿势。
那大汉忽指向狮子道:“滚!”雄狮便侧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复又站起甩头。
此举娇憨无赖,雄狮的威风荡然无存,倒颇像我以前养的细犬,我不禁笑出声来。
那大汉看向我,又向狮子道:“今日有贵客到来,还不去向贵客行礼!”
那狮子瞧了瞧我,果然一路向我奔来,速度奇快,转眼两只醋坛大的前爪已搭上我面前案几,案几顿时晃了一晃,狮头已几乎凑近我鼻尖。那大汉喝道:“向林盟主问好!”
雄狮闻言,猛然间张开如盆血口便是一声大吼。顿时腥臭扑鼻,涎水长流,直似要吞我入腹一般。
我料想朱袭不会当真让狮子吃了我,只是岿然不动。
朱袭案左之人显明是个文士,案右之人貌似粗鄙将官,他帐下那些每隔三个时辰便将我十处大穴补点一遍的高手们想必都埋伏于近处,若狮子果真凶性大发要来咬我,他们必会及时出手阻挡。
即便朱袭听任狮子一口将我的首级咬下来,对我而言,倒也是个痛快死法,比起在泽兰城中慢慢饿死的煎熬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一念及此,我毫无怯意,纹丝不动,见那狮子复又张嘴大吼,一时兴起,抓起盘中一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狮子顿得一顿,眼中立时放光,忙收了前爪,大嚼羊腿退下,口水滴得满地都是。
不远处那花豹见状,急忙发足奔来,如那雄狮一般扑上我案几,向我大吼一声。我笑了一笑,道:“你也有份。”将吃剩的半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花豹退下时,那大汉终于省过神来,挥着短棍向狮豹连连喝骂,神情发窘,甚是恼怒。
朱袭也不禁笑了一笑,案右之人满面通红,怒道:“真是废物!连个畜牲也调教不好!”
朱袭挥手道:“退下罢,如此拙劣倒叫三郎看笑话了。”那大汉垂头丧气,领命退下,花豹衔起狮子尾巴跟在其后撤离。
朱袭转向我道:“惭愧,在三郎面前,如此狮虫虎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听闻此地的悬丝傀儡耍得还有些名堂,不如明日请三郎看出傀儡戏。”
傀儡戏如《目连救母》者在我年幼之时不知看过几何,后来又陪睿琛看,任何一出都是熟到不能再熟,只不知朱袭要请我看的,又是哪一出?
以我与他今日之立场,想必看的未必是区区一出傀儡戏,必是另有深意在其中。
黑陶碗中,茶末已筛好,沸水注入,暗绿色茶粉上下翻腾,击沸后浮起厚厚一层灰白茶汤,一应佐料也已备在一旁。我往茶中加了些松仁末,莲子心,又加了些盐,拿茶匙搅得一搅,端起碗来,轻啜一口。
台上一声锣响,傀儡戏已开场。
一座官邸面前,一名太守模样的大臣正携妻跪迎一位从金根车上走下的身着帝王冠冕的人。
如此开场从未见过,我已知今日这出傀儡戏必不同于我以往看过的所有傀儡戏,定是朱袭专为我而设的。转头向朱袭看去时,只见他正低首吃茶,嘴角略有笑意,一派意定神闲。
再往下看,那帝王已在府邸的花园中游玩盘桓,那大臣与妻一路陪伴。
夜深时分,帝王走进卧房,婢仆纷纷掌灯,却又在灯亮后纷纷退下。帝王走近床榻,床榻的帷幕掀开,床上坐的却是那名大臣之妻。帝王在床榻上坐下,大臣之妻为他宽衣,帷幕落下。
我心中略略一动,想起民间所流传的宫闱秘事。据说奢帝风流好色,曾与不少大臣之妻有染,以致两位朝臣上吊自杀。
如今戏中所指的不知又是哪一位大臣?
此时,那帝王终于上了金根车起驾还朝。树叶纷纷从树上坠下,接着便是大雪飞扬覆盖地面,但见大臣之妻一人独坐于花园之内,小腹已是隆起。
她垂目看着地上积雪,神情极是阴郁。这悬丝傀儡果然精细,单单她的面部便有八条丝线操纵她的神情,也不知今日台后共有多少傀儡匠人为我劳心劳力。
不多时,另有一名贵妇装扮之人走进花园,身后有乳母抱一垂髫幼童,年约两岁。另有一名小妾模样之人侍立在侧,小腹亦是隆起。那大臣之妻见得她时,眉目略为舒展,拉起那贵妇之手,两人作亲热寒暄状。
那贵妇显然毫不知情,不住抚摸大臣之妻的小腹,喜笑颜开,又招手让乳母上前,大臣之妻两颊与嘴角被悬丝轻轻往上一提,便咧出一个笑容来,伸手去抚那幼童头顶。
转眼便是烈日当空蝉鸣树上的酷暑,两间分开的卧房内,大臣之妻与小妾同时在帷幕内生产,两个婢女从帷幕之内各抱出一名女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