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其实不是一个优秀的演员。至少在十二岁的时候还不是。
所以在母亲把六年前的杀人凶手带到她面前,作为未来继父介绍给她,让她喊“王叔叔”的时候,她并不懂得克制和掩饰自己的震惊排斥恐惧等种种绪。如果王磐稍微敏感一点,完全可以察觉她的反应不对——但王磐并不是一个深谙心理学的作案高手,之所以能够达成完美犯罪成就,主要是受害人配合的缘故——何况他正为隐瞒了自己的病暗自心虚,所以多少心不在焉。
小女孩嘛,他想,只把小周周的过激表现当作听说父母要离婚的本能反应——毕竟电视就是这么演的。发生这类事时屏幕上的孩子总是特别地竭嘶底里。
作为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优势。小孩子的绪向来不会被成年人留意和解读。在成人眼中小孩子哭了大概是饿了或者耍赖不想写作业,发脾气大概是想引起父母的注意,其余复杂绪皆不应当存在——好像和小狗也没什么分别。
母亲做好了小周周大发脾气的心理准备,而她没有,倒是让母亲甚为欣慰,以为女儿懂事了,于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小周周不发脾气是因为过于恐惧——虽则恐惧有时候可以用愤怒来掩饰,但说到底还是两种不同的绪。
从那顿母慈子孝宾主尽欢的晚饭里出来的时候,小周周浑发冷,甚至有一点儿眼可见的颤抖。整顿饭的时间里,六年前的冰雹夜里发生的事一遍一遍在她眼前过着电影,里面受害者的脸孔被替换成了母亲的模样,于是更加让她惊惧。
母亲和那人一起把她送回了学校寝室,但等到他们走后,她又自己晃出了校门。天色未晚,路灯刚刚稀疏地亮起,小周周低头辨认着自己的影子。
自从跟父母去过一所南方的孤儿院,她常常觉得北方城市的街道有一点儿冷漠。路太宽,行人太少,不像南方小城那样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可以把自己挟裹在人群里面从陌生人那里汲取一点儿温暖或者温暖的幻觉。
当她停下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走到了派出所门口。执勤的武警本该目不斜视,但她站得太久了,于是看了她一眼——就是这一眼给了她莫名的安全感,于是她坚定地走了进去。
彼时小周周根本搞不清楚报案的程序。她说自己目击了一起谋杀,记得凶手的相貌,然后提笔就画。彼时她学画已经六年,虽然握笔的手颤抖,但扎实的基本功还是让她成功勾勒出王磐的面容。越是勾画细节,她越是肯定自己绝没有认错——很多时候幼年的记忆其实远比我们以为的要深刻。
值班的警官一面安抚她,一面对她的画技啧啧称奇,但在询问过案发时间后忍不住变了脸色——隔了六年才来忽然想起来报案?再说看这小丫头片子的样子,六年前怕不是还在穿开裆裤?
小周周看出了对方的怀疑,开始拼命补充六年前她所目击的一切细节,试图让一切听起来更真实——殊不知适得其反,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强大的记忆力其实是很反常的,大部分人连昨天的事也无法描述得这样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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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解释说当年父母带她报过案,只是当时因为ptsd的缘故不记得凶手相貌了,直到最近遇到和凶手长得很像的人,才想了起来——这是第二个错误。警官见过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有的多年以后依然无法走出来,看到个稍微有点儿相似特征的人就觉得是当年的加害者,并在不断的自我暗示中加强这种怀疑,一点儿也不奇怪。
尽管已经几乎把她的话判定为完全不可信,警官依然温和地安抚着她。这样遭遇总是让人同的,尤其是发生在一个好看的女孩子上。这时候周周犯了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错误:她坚称凶手杀害的人是他的妻子。
其实小周周并不认识受害者。也许是幻想中母亲也被王磐杀害的画面太过骇人,让她不自给王磐打上了一个“杀妻者”的标签。
其实警官是个很负责的人。虽然不信小周周的话,他还是秉承“宁可信其有”的宗旨拿小周周的画像进行了面部识别,不意外地找到了王磐。然后他理所当然调查了王磐的妻子,发现已经移民海外,但因为老父亲还在国内的缘故常常回国,最近的入境记录是两个月前,显然这个“死人”还活蹦乱跳。再后他甚至还调查了王磐的社会关系,发现一个大八卦:王磐正与报案人的母亲谈婚论嫁。
得,真相大白。
这年头的小孩子厉害啊,警官想,居然懂得诬告继父杀人来阻止母亲改嫁?简直是天才呐。
如果小周周关注过顾荻失踪案,那么事很可能朝着另外一个方向演化。可惜美术生和理科生的世界从不交集,小周周不会关心一个年轻物理学者的消失。甚至如果她没有画蛇添足给王磐扣上杀妻的帽子,警官也许会去查一查案发期间的失踪档案,那么事也可能会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可惜没有如果。
当周周三番五次去派出所而每次得到的都是不同人的应付,最后一次甚至通知了爸爸把她领回家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借助法律摁死这个凶手了。
已经太迟了。
她从没有如此愤恨自己六年前的懦弱。她想这一定是受害者在天之灵对她的惩罚。
你明明看到了真相,为什么却沉默了六年?
她不敢告诉母亲真相——首先母亲不可能相信她,即使相信,无论母亲无故悔婚还是去同那人对质,都可能刺激那人行凶。只能让那人主动离开母亲。
小周周尝试按照电视剧里的桥段表演,扮演一个生惯养作天作地的熊孩子,希望让这个“继父”知难而退;但她没有想到母亲追求幸福的意志是如此坚决,甚至愿意放弃她的抚养权。
当爸爸对小周周说,你以后跟爸爸过的时候,周周心里生出一种悲凉。
你已经决定放弃我,但我还是想要保护你。
我要怎样才能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