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因为,她听了宫中许多人提起过君侯曾经的战功赫赫,就连太后娘娘,也是靠着君侯的支持,才能在这群狼环伺的齐宫,慢慢站稳了脚跟。
二是因为,君侯是石泰勃的贵人,没有他的用人唯贤、赏识提拔,石泰勃一个父母双亡的羯族孤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的。
平日里,她只能远远仰望他,因而并不能准确分辨他的声音;幸而石泰勃作为他亲卫,对他熟悉之至,仅凭他开口的两个字便认出了他,否则他们二人此刻,可能已经双双携手在黄泉路上并肩而行了。
“抬起头来。”君侯这话是对着石泰勃说的。
“属下,属下石泰勃。”他舌头发颤,努力咬字却是徒劳,“今晚值夜,轮到了属下。”
“果然是你。”君侯面不改色,“你是羯族人,肤白身壮,高鼻深目,刚刚还未点灯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出你了。”
“君侯,君侯明察秋毫,属下惭愧。”豆大的汗珠,从石泰勃的额头上滚落了下来,滴到石砖铺就的地上,洇出了一片水雾。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来了我陈家军的亲卫营,不过一年多吧?”君侯居高临下,语中似有寒意,“从普通的士兵,到升入亲卫营、入宫当差,这个速度,石泰勃你算是翘楚了。”
“属下,属下有负君侯重托……”又一滴巨汗坠落,石泰勃不自觉抖了抖。
“入了亲卫营,虽然营中没有明确,但修身养性,一心报国,却是我一贯对你们的要求。”君侯的声音沉润,却又如雷贯耳,“色字头上一把刀,□□乃通往化境的拦路虎,是令无数英雄折腰的魔咒。你们若耽于情。事,势必对工作有所疏忽,从军打仗,向来是团队作战,若一人失误,则很有可能连累他人一并受难。这些道理,我曾经也跟你们讲过吧?”
“君侯说的是,是属下无能,属下没有管住自己。”石泰勃继续不断求饶。
可从珠听了君侯此言,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因耽于情。事而误人,她认,她也曾因为过于思念石泰勃,而险些出了大的纰漏。可是君侯这话,未免也过于严苛,难道上战场之人,各个都要守身如玉、不娶妻生子吗?而真的等到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之日,又有谁来替他们收尸呢?
——何况,若是君侯真如他自己所言那般严格要求,他深夜带着一名女子入了这小厢房,又是作甚?难道说,他们只是来交流谈心的?
想到这里,从珠不由地心生了怨气,也不顾这一室的沉肃压抑,直直抬首,看向了面色不善的君侯。
一身玄衣的君侯如她往常看到的那般沉静冷肃,一张俊脸紧绷,眉目里尽是愠怒之色,而她壮起胆子又转了眼珠瞟了床榻上的宫女一眼,想看看这是否是她认识的人,却被眼前之人惊得颤了一颤。
是庄氏,是她今日欺负了两次的庄氏,怎么会是她?
可从珠已经抬了头,不说两句,为心爱的石泰勃辩解,她实在是不甘心,于是鼓起勇气,直视了君侯含着怒意的朗目,高声说道:“君侯的教训极是,但从珠觉得,君侯所言又未免有失偏颇。君侯出身将门,自然不愁婚事,可君侯手下这千千万万的将士,若是人人都学君侯这样不近女色,我大齐千百勇士,岂不都成了无后孤魂?”
“从珠!”一旁的石泰勃闻言自然吓了一跳,赶忙抓着她的衣袖摇了摇,“在君侯面前,休得胡言!”
“从珠是吗?”君侯剑眉动了动,而后面不改色,“你既然说,将士们若学我不近女色,以后便都成了无后孤魂,这便是咒他们全部战死疆场,对吗?”
“妾没有这个意思。”从珠咽了咽口中津液,并没有低下头。
“既然没有,我让他们晚几年成亲,又有何问题?”君侯不慌不忙,“修身,炼心,是每一名陈家军勇士的必修课。若是连区区女□□惑都经受不住,又谈何建功立业?”
“君侯说得极是,”石泰勃又拉了拉从珠的衣袖,一张苍白的脸已被汗水打湿,“从珠她从小娇生惯养,在宫中又横行霸道惯了,情急之下口出狂言,请君侯海涵!”
“女色?”从珠并不理会石泰勃的不断暗示,再度提高了音调,“君侯既然口口声声以身作则,不近女色,那敢问君侯,深夜带着太后身边的宫女来此密会,又是所谓何事?”
“从珠,你疯了吗?”石泰勃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看了身边的女子一眼,后者目光坚定,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卑躬屈膝。
大难临头,是需要及时割席的。想到此处,石泰勃一咬牙,连忙甩开了一直紧握的从珠的衣袖,膝行向前,抱住了陈定霁的小腿,连连叩头:
“君侯大人海量汪涵,属下受这不知廉耻的女子多番勾引,最后还是没有把持住,将君侯的谆谆训导抛诸脑后,有负君侯的期望,是属下的错!属下求君侯放过属下,从此以后,属下保证不会再有这种事,只一心报国图强,为君侯肝脑涂地,绝无他念!”
“石泰勃!”那边的从珠听到自己情郎那无耻又决绝的求饶,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怒吼,“我与你相识十五年,从小情投意合,你也为我不远百里从绥州赶来了长安。现在,你竟然因为与我的奸。情败露,说我不知廉耻?我不知廉耻,那你又算是什么?”
“君侯,别听这女子的一派胡言。属下是来了长安之后才认识她的,原本拒绝过她无数次,奈何她一直死缠着属下,属下见她装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才动心破了戒,实在……实在不是属下自愿的!”一边说,石泰勃还一边连连叩头,那白皙的额头上,未几便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石泰勃,我与你相识日久,到了今天,才终于看清你的真面目。姨母说得没错,天下男子大多薄情寡性,不值得托付。”从珠有些泄了气,缓缓跌坐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我从前只当她不知石郎的好,才以偏概全。今日,我总算是见识了。上位的君侯言之凿凿,说要修身养性,绝对不近女色,自己却夜半三更闯入这太守府,与宫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清不楚;下位的石泰勃恬不知耻,遇到权势滔天的君侯,为了自保谎话连篇——原来过去每每与我的浓情蜜意,都抵不过今日性命之虞。”
室内三人并未开口,只看着她眼神茫然,忽又坐起,直直面向陈定霁,声音中的哭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今日,妾与石泰勃的苟且,不幸被君侯撞破,此事实在有违宫规,从珠无可辩驳,任凭君侯发落。只是,只是望君侯不要便宜了石泰勃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今日他可以为了保命出卖妾,明日便可以为了蝇头小利出卖君侯的亲卫营,到时候连累其他勇士,便是万劫不复!”
“君侯,”未等陈定霁开口,一直蜷在床榻上局促不安的庄令涵出了声,“今日之事,妾与君侯有不同的看法。”
“何如?”陈定霁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不明。
从陈定霁发现房内的二人到他们分别诉说内情,当场决裂,庄令涵全程一字不发,只在心中默默盘算。
“情。欲”二字,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是无数人难以跨越的隐形樊笼,也是催生了不知多少悲欢离合的滥觞。她与陈定霁的两世纠缠,源也离不开这二字,眼下,又因为陈定霁也貌似耽于情。欲,他们才有机会撞破别人的好事。
如果是未婚男女,你情我愿,一时情难自禁,本就算不得什么错。况且倘若此房间中没有这二人,按照陈定霁刚刚在院墙下的种种举动,被人撞破的,恐怕就是他强迫她了。
只是,陈定霁被人撞破,最多不过是稍稍丢了面子,而这二人被人撞破,在多数人眼中,却是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在看清那女子是今日两次为难她的从珠时,庄令涵原本心中是无限快慰的。她虽然善良,但却不泛滥善良,以德报怨这种事情,她自问还做不到如此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