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助,我还有话要跟先生说。”
“您回吧。”助理的身躯挡住他的视线,也挡住远去的站在黑伞下的人,“先生的意思是,往后商船的生意,还是交给公会里的其他成员吧,您年纪大身体不好,是该歇歇了。”
“我……林助,您再帮我说说,出这样的意外,我也不想的,谁知道那海上突然起风浪了,这谁也没法提前预判啊,先生,先生,您不能这样……”
“盘叔,您手下的人,没少借着先生的势收好处,哪怕您是真不知情,也有个管理不到位的责任,先生没有追究,您应该感到庆幸了。”
对面头发花白的男人一阵沉默,他手下的人收受红包的事情他并非从未听闻,但人情世故往来,哪能要求人人自持呢,在西贡哪有这样的青白世界的。
他还想为自己辩护几句,从他身后就出来几个保镖,拉着他就往另外一辆车上塞。
盘数喊着冤枉,林助转过身来,眼见码头狂风大作,身边的保镖上来询问,是不是要跟着先生,他抬头看到暴雨将至下的孤伞,摇了摇头。
“别打扰先生。”
狂风席卷湄公河的河水,掀起一人高的黑色浪头,冲到岸边,跟只愤怒的巨兽一样,想要拼命吞噬岸边。
站在岸边的男人撑着伞,岿然不动。
风在耳边,浪在脚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随着闪电要过来的雷暴,看到大滴大滴的雨声势浩大地要过来。
今年西贡的天气出了怪的差。
他脚步回转,正要离开这场雨要登场的码头,却看到岸边有一个孱弱的身影。
如果不是她出声用着广东话,喊着阿爸,他一定会忽视她的瘦削和不起眼。
她踮起脚,抬起头,站在岸边的礁石,颤颤巍巍地就快要掉到浑浊的湄公河里。
可意外地是,她好像能站住,灰扑扑的衣着像一只水鸟,羽毛被打湿了之后,孤零零地站在唯一的礁石上,对着无边的河水呼唤。
他知道,今天是商队归岸的日子里。
商队出发前都是签过生死契约的,出了意外也有保险赔偿,这是这个颠沛的世道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接受人生别离的人懂得回家舔舐伤口,拿着那丰厚的抚恤金安慰人生至少还有另一种朝前看的寄托。
而不是一直等在这里,等一场一定会到的雨,等一艘再也不会回港的船。
佟闻漓知道,她等不回一艘再也不会回港的船。
但她没处可去。
堤岸潮湿的木板阁楼里是她等谢了的石斛花,她积攒了许多的钱财没有了意义。
她就这样站在岸边,青黑色的天压到她的头顶,跟她第一次来到西贡的时候一模一样,脚底下的石子膈得她疼。
那个时候的阿爸说,那是因为他们在海面上漂泊太久了,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再次重回大地,就像快要枯死的玫瑰重回土壤一样,有的能继续活下来,也有的,就会死在那不适合自己生长的土壤上。
她从来都觉得,她才是那朵会死在西贡的玫瑰。
她日夜思念故乡,思念中国,思念广府,思念岭南。
阿爸却能活下来,他悄无声息地背起生活的诅咒,为的就是当初佟姑姑那一句“来越南吧,好歹我在越南还有点生意,总不会让你们父女俩活不下去。”
然而事实却是,姑父的场子里要申请牌照的时候,要用一个外籍的残疾人信息,佟阿爸就是最好的人选。
等事情弄好了,父女就住到了堤岸。
这儿定居着许多像他们一样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来到西贡的人。
她坐在那高高的门槛上,想念广东热腾腾的一碗肠粉,听着隔壁那条街上各种喧嚣嘈杂的声音,学着这里的很多适龄青年一样,背起书包,念完她本应该埋头苦读的高中。
农民工子弟学校里,她操着一口生涩的越南语,在归家之后去租来的田里修剪玫瑰,也会在休息日摆摊叫卖。偶尔抬头,瞧见西边落日余晖里透红的晚霞,被西贡的暮色惊叹到的同时想到故乡的天,是不是也是这样同样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