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两人相视而笑,稍稍缓解了屋内沉重的氛围。
短暂的调笑过去,魏子安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对了,孔公,我今日复检了净业和尚的尸体。”
“如何?”
“很可惜,我没找到铁钉作为证物。河水湍急,死者又遭鱼虾啃食。哪怕真有铁钉,也极有可能被水流冲走……但是——”魏子安说着,取出一张叠好的白帕子,呈给孔怀英。
孔怀英掀开帕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支青黑色的银钗。
“中毒?”他挑眉。
“中毒不死。”魏子安解释。“倘若因中毒而死,尸体全身呈青黑色,骨头呈淡青色。我用银钗探入口舌、咽喉,都试验不出中毒症状,后来将银钗塞入肛门中试验,才呈现出青黑。”
孔怀英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问魏子安:“还记得吗?我们当时在庆福寺的时候就说过,一个奸杀案,如果是妇人行凶,必然要下蒙汗药。”
“我也是这么想的,”魏子安郑重地点点头。“在道观看到铁钉后,我便怀疑是铁钉杀人。但那道姑一介女流,如何手持铁锤,将钉子钉入死者头颅,而死者又为何毫不反抗?唯一的答案就是中毒。若是托人购置毒药,她可能还未动手便露出了马脚,也容易被官府查到。但购置洋金花、乌香、天仙子等则大不相同。巫医不分家,平日也有生鬼病的村人,寻求道姑帮助,买这些,绝不会引人怀疑。”
“不仅如此,寺内的僧人曾说过,那净业和尚下山要去香铺买沉香粉,并且看起来像是与人有约。”
“明白,我马上派捕役出发缉拿香铺掌柜。”
“很好,很好,”孔怀英的脸上不由露出笑颜,“总算有点进展。”
魏子安也点头,随之拱手行礼,便要出门去派捕役拿人。突得,孔怀英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我突然想起来……子安,你要不要去找个梅爷?”孔怀英忽道。“查案容易沾染小鬼,这很正常,你又常年跟尸首打交道,阴气重,保不齐他们的三魂六魄,哪一魄钻到了你身上。”
魏子安开了门,停在门槛前。午后的日光利剑般投色进屋内,刺入他的身子,将半张脸涂抹成惨白,而另一半仍沉湎于黑暗。
他心头一涩,侧着身子,没动,也没能说出话。
魏子安清楚,孔怀英是在忧心自己那日的反常,他后来也问过几次,那晚究竟所梦何物,竟事态至此……但不论孔怀英怎么问,魏子安都不肯说。他自然不说,总不能告诉孔怀英,自己梦到的是、是、是他贤淑的妻子,自己曾经纯洁无瑕的小姐,是姜月娥……思及此,魏子安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叱骂自己真不是个东西。
“子安,天地广大、万物纷赜,有其事必有其理。你不必太过忧虑。”孔怀英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对那日的噩梦仍心有余悸,便关切地继续宽慰。“人死之后为鬼,怨气久久不散就化为恶鬼,附身活物就成了妖邪,深山之中有狐狸、獐子、虎狼等修炼成的奸怪,大海之中又有鲲、夜叉、鲛人。我也曾与同僚灭烛谈鬼、坐月说狐,谈一些志怪玄妙。你若感觉身体不舒服,就去找个梅爷看看,喝点符水的事儿。”
说完,他又等半晌,依旧不等魏子安回话。孔怀英叹了口气,正打算自己替他找个灵庙问问,却见魏子安顶着这个阴阳脸,沉声道:“孔公多虑了。哪有那么容易遇上妖怪,大抵是这些日子查案太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第33章葳蕤下
不知怎的,今日天黑得比往常早。
并没有雨云遮盖,顶头的那一截天幕却如烧短了的蜡烛,寸寸黯了下来,烛焰摇摆,说灭就灭。李妙音在古春园的月洞门前徘徊,等玉箫回来。她在园子内兜兜转转许久,却不敢迈过石槛,好似那儿有一道无形的围墙,凡是迈进来的人,便是进了她的领地,而出了门,就都是别人的地盘。
她心不大定,拿出烟杆来抽。她朱红的嘴唇含着烟嘴,火星在幽暗中轻盈地跃动,裹着花瓣的烟叶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芬芳。
隔一堵白粉墙,李妙音觉察出园子外有一群玩耍的孩子。暮色下来,昏沉沉的天色中,隐约传来他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稚嫩的嗓音滴溜溜的像陀螺,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又随暮色荡漾开。快天黑,他们拍着手、唱着歌谣要回家,李妙音从未听过这些歌词,兴许是他们随口编造——
肉太阳,血太阳,
姐姐今日嫁情郎。
月亮悄悄爬上来,
灌下一碗迷魂汤……
李妙音默默听着,心里直发慌。
好在孩子们很快就跑远了,凌乱的歌谣被夜色吞噬,消散无踪。
她抚着突突直跳的心口,连忙熄了烟火。人坐在古树下的石凳上,不知过去多久,玉箫匆匆跑回来。天已经黑透,她拎着灯笼,一路奔回来,见李妙音等在树下,她携着晃动的火烛扑倒她腿边。
“夫人,”她小声道,“事情办妥了。”
李妙音的右眼皮微微一跳,攥住玉箫的手腕儿,按捺住狂跳的心,也轻轻道:“怎么样?范五姑什么个态度?”
“怕得要死。”玉箫弯起唇角,罕见的笑颜堪比阴惨惨的藤蔓,令人悚然。她靠近李妙音,鬓角贴上她的衣衫。“不仅如此,她还冲我们放狠话,说自己是范公的妹妹,要找范家给自己撑腰呢……夫人你放心,这官,她肯定是不敢报了。范五姑也没什么指望,过不了多久,定然会来求您、求大少爷。只要她肯向官府报失踪,咬死那蠢物是去杭州经商,我们就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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