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霜太太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长错了地方,以至听见的话也不对头。她扬着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把脑袋向他偏了偏,“什么?你说什么?”
鹤年索性郑重地看着她,“我说我是为贞大嫂子。我心里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尽管说得从容不迫,但心里却是慌乱的。在黄澄澄的日光里,早被抛闪的羞耻心又回到他身上来了,在这羞耻里,是无畏的一片决心。
惊风一吹散,霜太太整张脸便垮了下去,因为胖,显出几分凶相。她噌地拔座起来,“你是不是脑子坏了?!这种话你也敢说!简直是没天理没王法了!贞媳妇是你什么人?那是你堂兄的妻室!”
她只管热锅里的蚂蚁一惊一乍地满室乱转着,把一切能想起的伤风败俗的话都骂了一遍,心里又是怕又是急。怕的东西多了,最怕的还是玉朴,给玉朴知道,不知要怎么怪罪她养错了儿子!
转了一会,她满脸通红地横过眼来,“是不是那丫头勾引的你?好个没王法的小娼妇,我好好的儿子都让她勾引坏了!我就知道,这种小门小户家的姑娘就是没规矩,成日心术不正,不是钻头觅缝地想着怎么弄人的钱,就是想着怎么勾搭男人!我倒要去问问她安的什么心。还有你姨妈!我也要去问问她是怎么管教的媳妇!”
鹤年早料到有此一遭,骂他他不觉如何,听见骂月贞的话,渐渐变了脸色,冷下眼来,把脏水全往自己身上倒,“这不关贞大嫂子的事,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拿我当个小叔子待。您别一股脑都栽到别人头上去,分明是您的儿子起了这龌龊心思,您现在要去问姨妈,岂不是正给姨妈拿住了把柄,反给她骂您一顿?”
霜太太怔在那里,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没了主意,气得歪脸嘴斜,冷笑两声,“你还真是能替人着想啊……”
说着一个霹雳间,就走上来掴了鹤年一巴掌,“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你白修身养性这么多年了!你叫我怎么见人?叫我往后怎么在你姨妈在亲戚面前抬得起头!叫我怎么见你父亲!”
她一面骂,一面不住地将手拍在鹤年脸上,连打了十几下。鹤年只是巍然地坐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躲避。
她渐渐打没了力,只得哭起来,反正那些问题除了哭也没他法。
等她哭过一阵,鹤年递上了手帕,“我知道母亲生气,您打我骂我我都没怨言,只是不要迁怒到别人身上去。”
这态度倒令霜太太益发伤心了,在那里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你还向着那小娼妇说话!”
既是心疼儿子,又是心疼自己。叫她怎么办?纵然心肺里全窝着火,也不能将儿子打死,更不能告诉别人知道。所以空隙又感到庆幸,亏得一早将屋子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否则岂不是颜面扫地?
鹤年也是没办法,问题不是说出来就能得到妥善解决,他不过是表一表态,并不指望霜太太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他这母亲根本没有解决事情的能力。
要他自己,其实也是有些无能为力的。从前无所求,才能没挂碍的做个世外之人,一旦有所求了,就发现世间到处是无形的网,所念所求的东西,不过是给这张罗网又织上一条绳索。
因此局面很僵,无进无退,无济于事,一个只是哭,一个只是沉默。等到霜太太哭得累了,端正着身揩拭眼泪,事情又像没发生过。
她没力气地笑了下,眼圈红着,“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叫我替你做主?呸!我做不了这个主,我也没那个本事。我告诉你,你也别想着去求你姨妈做主,她不打死你就算她手下留情了。还有你爹,给他知道,也要打死你!你以为他舍不得?他什么都舍得,这天底下就没有他豁不出去的!”
鹤年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手挡在下巴处,也是无力地笑了下,“我知道,所以我还没想要告诉姨妈,也没想告诉父亲。”
那说出来的意义何在呢?他自己苦笑着想,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证明给月贞看。
月贞看见,未见得有多高兴,因为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是以步探路,发现这路果然是走不通的,又是收回脚来。
幸而霜太太顾着儿子的脸面,没有将事情闹出来给人知道。
她坐在梳背椅上,泄了一身力气,背后柔软的太阳光裹着她软弱无力的轮廓。她歪着脸苦笑,“这下好了,你娘还不定怎么骂我呢,一定骂我霪妇荡妇,恨不得把我嚼来吃了。”
鹤年也是苦笑,“骂了两句,是因为一时怒火攻心给气的,气消下来就罢了,她也不敢闹出来。”
“那你还跟她说什么?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在书斋里,岫哥与元崇跑跑闹闹的嬉笑着,为这软塌塌的午后春光添了两分活力,也令二人的心绪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境地。可这最为磨人,不至于绝望,又没办法,要丢开这问题,它又是摆在眼前的,鬼打墙一般,人只是在原地打转。
月贞扇了扇睫毛,“姨妈难道就没说要找我算账?”
鹤年贴在椅背上,扭头笑睇她一眼,“我告诉她都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并不知道。”
月贞诧异了一下,心里却像是得以耍了个滑头,又庆幸,又惭愧。她睐目看他,发现他一边脸上满是青红的指印,心就一抽一抽地发疼,“她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