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学的学子们自春夏之交后,上学的时日,尤其难磨。
“啊?今日又是郑‘冲天’当值。完了,完了!”
当学堂今日当值博士的名单一贴出来,学子们纷纷抱怨。郑“冲天”是学生赠与郑一松的诨名。其上课,讲授经书,鞭辟入里,但夹杂了大量的激愤之言。往往半日下来,经书没讲多少,反倒给学生们说了很多离经叛道的话。
所以学生们送了他这个外号,取自“怨气冲天”之意。
“铛——铛——铛——”
府学的钟声敲响,刚才还聚在外面的学生像被猎人惊了的兔子,缩着头往各自的学堂里奔。
郑“冲天”像往常一样讲解《孟子》经义。正当堂下众人惊疑,为何今天郑博士一句闲话都没有,却听堂上声音骤歇。
学生抬头,只见到黄豆粒大小的泪珠滚滚而下。
“郑博士,可是家中变故?”
“诸生,吾心中苦。”郑一松心里真苦。
前天采小兰找他,说了此事,请其为贫苦百姓发声。他想了一晚上,便寻同窗好友,没找到一个人,能够疏通扬州城的贸易关隘。
在家憋了一天,今日讲学,心中被堵,气息不畅。越讲越觉得所谓圣贤书,毫无意义。
学得再好,也无异于世。他一想到,官场都被一些私相授受、上下其手的贪官污吏搞得乌烟瘴气,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诸生家中可有御寒衣物?可有遮羞避体之衣物?”
大家点头。
“什么材质?价钱几何?”郑一松在中间位置提了一个学生。
“御寒用裘皮,乃家父从北方带回来的狐裘,质地柔软,非常保暖。平日所穿,大抵是绣楼所出。至于价值几何?学生不知。”腰间佩玉、气宇轩昂的小子的回答,“朴实无华”!
而当中当即喧哗起来。
“沈半城家的衣物,当然价值连城。”
回答问题的,刚好是沈家三公子。
“诸生可知贫苦百姓家用什么御寒?平日又靠什么避体?”郑一松继续问道。
众人将目光集中在学堂里的角落,那边坐着的,家住城郊,是最贫苦的了。
“学生所穿,乃家母亲手操办。屋后有桑田数十亩,养蚕缫丝,集丝成布。所费无非是一些人工。”此生丝毫不以家贫为耻,回答落落大方,别有一番气度。
可是,家有良田,又能穷到哪里?能上得了府学的,又有几人,家境真的匮乏?
“沈东岳、王汉云两生请坐。大家可知市场上一匹平常的绢布多少钱?”
有一人出声,“郑博士,我知道。一匹绢布五百钱。”
“能出得起五百钱购买绢布用于制衣的,扬州城有多少人?绝大部分人避体之物,都是麻、葛两种。”郑一松为公子哥们普及生活常识。
“郑博士,我们知道。家中仆人都穿这个。只是这与讲学有什么关系?我们学习用功,博取功名。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绫罗绸缎。”齐安才很不礼貌地打断了郑一松的话。
“齐乡贡所言有理,我所讲与课堂无关。吾太鄙陋了。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御寒之物,名为棉花。所织成的布,比之丝绸,不差多少,所费不过十之一二。而棉花易生,产量又是蚕丝的几十数百倍。”郑一松说到此处,痛苦极了。
百姓原可以不苦,却因为上层恶意阻拦,生活水平一直在堪堪满足“活着”的基本线上。